「叫魂」
陳出新/文
「叫魂」這種儀式,在府谷地界我們稱之為「魂不全了,快叫給下兒」。當地人認為,人牲口生災,都是靈魂出走引起,所以,「叫魂」就是讓魂安位。一個「靈魂」健全的人,是百病難侵,雷打不動的。
「叫魂」儀式簡單、樸實。但是,舉行起來非親莫屬,父母最好,退而居其次,就是爺爺娘娘。孤兒寡母怎麼辦?只能從植親中選大伯或小叔子,斷不能和誰相好就選誰,講究的是血脈。古老的民族認為,只有血脈一系,才能靈魂互通,新式叫法為「感應」。
記得3O多年前,讀加西亞·馬爾克思《百年孤獨》,對於裡邊的一些情節,很是興奮。興奮的原因,主要是有些事由好像在說我們村,或我們村的人在小說裡演故事。比如,母親蘇珊婭早上起來熱牛奶,揭開鍋蓋,發現熱氣騰騰中,鍋底全是蠕動的蛆蟲,白嫩白嫩的。老母親失聲痛哭,連呼帶喊道,唉呀,我那兒呢!昨晚讓人害了。
事實是,她的大兒為「聯軍司令」,與敵方女間諜溫存後,被下了毒。正常情況下,這劑毒藥能毒死十五頭牛,可司令兒子服了後,只是嘔吐昏死了三天,後又恢復如常。
還有一次,蘇珊婭奶奶正在櫥房做飯,猛然見一股血流出現在餐桌的坐椅下,老奶奶長嘆一聲,說,孫子胡安死了。胡安是被情敵殺死在自家客廳,他的血從客廳沙發腿繞了三圈流出,經院子花園到大門,穿過兩條大街五個胡同,最後找到祖母院子,進櫥房,流到自己平常用餐的座位下。外人管這些叫「神奇」,蘇珊婭奶奶認為,這是我娃的魂回家了。
後來,讀《百年孤獨》的評論,中國學者也是呼應國際專家,把這種表達稱之為「魔幻現實主義」,我很不以為然。照這種說法,我們村全成了「魔幻」的什麼「主義」的爺爺娘娘,老大老媽了?
中國人,現在是農村人居多,過去也包括城裡人,都相信「魂」是「靈」的,「靈」就「靈」在,每遇危機,它總會順血緣的軌跡,託「魂」回家報訊,寄家人關鍵時刻能喚醒自已。
清水人「叫魂」有多種。一種是「兒行千裡母擔憂」式牽掛;一種為「祛病除災」式的收魂。目的不同,方式也各異。但是,所需道具一樣:羅面的羅子,鏡子,大棗七枚,和平時愛玩、愛吃的物件食品若干,還有事主穿過的長祆一件,這個最重要,缺啥也不能缺衣服,正穿或穿過的衣服。
「叫魂」只能早上,來回折返三次。只是內容有別,路徑就各異。比如「呼兒早還」,有時是媳婦想夫了,就督促公公婆婆「叫魂」,最簡單。取一面羅,將丈夫穿過的衣服朝羅口一搭,裡邊放不放東西,不清楚。老爹老娘爬上住家的房頂,站在煙囪邊,拴柱媽一邊手把面羅,繞著煙囪正三圈反三圈轉,一邊細聲嫩氣地喊:拴柱兒,回來。拴柱爹趕快接口道:回來了!語氣很肯定。拴柱媽繼續,拴柱兒,回來了沒!拴柱爹仍然回答,回來了!
如此正反三遍後,老倆口從房頂爬下,一路喊著,一路回到主房,或兒媳婦住房。將面羅、衣在炕楞拂三下,就算上炕,再在炕頭高拂三下,低喚三聲:拴柱兒,回來了沒?回來了!到此,拴柱的魂就算到家了。儀式結束。
不管哪種方式的「叫魂」,必須早起,一是圖個清爽,二是怕見空桶。清水街上的人,吃早飯之前,都要去井口擔水,「叫魂」最忌空桶,害怕空叫不靈。當然,「叫魂」中遇到水滿著擔的歸來,那是一天中最喜樂的事。
不過,所有這些「叫魂」招式,我認為最管用的還是感冒之後,儘管是加了一些經驗藥物的東西在裡邊。清水人也這麼認為,即使「破四舊」的「文革」中,也照樣「叫魂」不止。
最有意思是「那頭院」的光大娘。一次,憨區哥「風氣」,光大娘和光大爺一大早就開始叫,憨區,回來,回來了!憨區,回來了沒,回來了!折騰一番,到家,發現憨區哥不在炕上,打發人去找,結果是在「後路圈」的茅架板圪蹴著。當時,憨區哥參加完「文革」紅衛兵大串聯,剛回來,恐怕是興奮加疲勞,進門就發燒頭疼流鼻涕。不管怎麼說,作為一名受毛主席檢閱的「紅衛兵」,是斷不能接受「叫魂」這種「封建迷信」,在自己身上「應驗」的做法的。所以,趁父母出外「叫魂」之際,就躲進茅廁以示對抗。
光大娘不認這一套,就立在茅圈外等。時間長了,憨區哥是孝子,也就從茅廁出來,回到家。光大娘光大爺把接下來的程序繼續走完。
我那時年紀小,不懂得反抗。每到「難過」時,還樂意我媽我大給我做「叫魂」,頂用與否不說,最起碼能吃到甜棗,還有一、二圪撻餅乾什麼的。而且,就我一個獨享,其他人幹看,不得近前。
母親命苦,敬神近乎頂禮膜拜,所以,叫起「魂」來,特顯莊重,就像演戲一樣逼真。再加上聲音的戚聲二氣,陰陽頓挫,配搭父親的有氣無力的應承,真猶如「二人轉」的滑稽。難免第二天,一群小孩跟在我背後,高低起伏吵雜學舌,讓人倍感難堪。
父母「叫魂」,一般是在我已鼻子不通,渾身鬆軟,臥床昏睡之時。清早,兩人收拾齊備並交代我,坐在那裡,不要動。接著他倆靜靜地出門,在街道的十字路口,母親清亮的噪門開始:奶青——回來!父親低聲如蜂吟似的應和:回來了——!那聲音,一個像唱曲兒,一個像抬木頭。全清水的「舊城」、「南關」,往往是聽見上句,聞不見下句。
聲音漸走漸近,從大門洞到院子,到門口,母親突然腳蹬門檻,手抓頭頂的門框,面向南,聲音又高八度:奶青回來——,回來了!就連坐在炕上一動不動的我,也不由地嚇一跳。
這樣扯著噪子喊三聲,然後,進到屋裡,繞鍋臺到炕楞,說著,奶青,上炕來,上來了。最後,面羅到我的頭浮起,搭在上面的長祆罩住我的臉,一邊羅一邊說:大魂小魂上身來,上來了沒?上來了!三聲之後,取出面羅裡的小鏡,在我臉上擾一下。
整個過程需做三次。只是一回比一回離家近。最後一次,就立在院圈,從門檻,上炕,到頭頂。將長襖連帶繃著的紅布,都要披在我身上。取出面羅所有的棗兒,幾塊饃饃,都歸我一個人吃。
白天過後,配合「叫魂」的是晚上的燙頭洗足。先將一後鍋的水燒開,再放洗淨的蔥鬍子進去,不停地煮。等到滿房蔥辣味,就找一個大鐵盆,將滿鍋的蔥鬍子水舀盡,端在炕上,讓我的頭伸在鐵盆上面聞。父親不停地往盆裡舉燒紅的塊碳,呲哩叭啦聲,蒸氣滾滾直衝眼睛、鼻孔,耳朵、嘴巴席捲而來,其熱浪灼得我滿臉焦疼。不過,堵塞的鼻子頓時暢快得多了,聞到的都是胡蔥和淡淡的碳硫味。
這樣的蒸烤後,就開始拓(讀ta)頭。用一條乾淨的生白毛巾,濛溼,連水帶巾往腦門芯的地方一拓,生燙水蘸,熾熱滾燒,對於昏沉中的病人而言,確實有降魔伏道,醍醐灌頂的清醒作用。如此多次,手臉淨洗、揩乾。
父親再取一小凳放在炕上,讓我坐在上面,將腳伸入鐵盆,任腳丫互撲,浸泡十多分鐘。拭擦乾淨,脫衣滾落被窩,再加一層壓頭,一會便呼呼而去。至此,忙乎一天的「叫魂」儀式才算結束。
飽睡之後,第二天醒來,雖然身軟欠力,可是,頭腦絕對精明聰達,一掃前日之渾濁慵沉。一碗小米稀飯,黃亮光柔下肚,頓感肌腸轆轆,有時,再哺半碗剛勁酸粥。等到中午臨近,已是地下院落轉悠。午飯燴菜撈飯滿飽,下午就能和村裡小孩一起玩耍了。
離家幾十年,每當感冒小疾,首先想到是「叫魂」。父母不在身邊,只能取晚上的「蔥、碳水蒸、燙、拓、洗」。然後,擁被蒙睡,效果同樣稱奇。
「叫魂」儀式在今天,已經是漸行漸遠。但是,想想過去,有誰不是在父母,爺爺奶奶的「叫魂」聲中長大?時光褪盡,裡邊包裹著的是溫暖,是希望,是我們民族的大義,和綿綿不絕的追求與跨越。
註:
作於2016年4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