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持你的夢想,不然就會死亡。
——遇難選手維克多·科瓦茨的人生格言
我不屬於任何人,我只屬於天空。
——遇難選手維克多·科瓦茨的紋身
究竟是生命重要,還是追逐夢想重要?
——傑布·科裡斯(世界最著名翼裝飛行大師)
活著就得死,任何事情都會導致死亡。在北京開車的每個人也很危險,第一個開著木船去海上也是在玩命,登月也是在玩命,但這些都是應該發生的事情。你喜歡,就去做。你只有什麼都不做,才會什麼危險都沒有。可那是怎樣的人生?
——伊羅·塞伯倫(世界翼裝聯盟主席)
翼裝飛行就是我所追求的快樂,即使付出生命也願意。但這並不代表我不怕死、不珍愛生命。恰恰相反,在這個過程中我學會了更加尊重生命,知道生命的價值。生命都是有限的,我們隨時隨地都有可能面臨死亡。如果你不去追求想要的東西,生命就沒有意義。每個人都會逝去,但不是每個人都懂得生命。在我看來,死亡分為三種,第一種是生命的終止。第二種是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所有痕跡都消失了。第三種是所有人都將你遺忘,這才是真正的死亡。
——託尼(英國著名翼裝飛行製造商,69歲的高齡運動員)
經常有人問我,我都這麼老了,又不缺錢,幹嗎還要來玩這麼危險的東西。他們覺得我就應該乖乖地坐在家裡的後花園裡,安安靜靜地等待死神的到來。但我在生命結束前,總得做點什麼有意義的事吧?人類現在藉助飛行器,在高空飛行領域已經做得很好了,但低空飛行還有缺憾,如果說我的生命能夠讓這個缺憾得到稍稍彌補,那就算失去也值得了。
如此危險的運動, 它有存在價值麼?
——喬納森·弗德瑞茲(翼裝飛行世錦賽冠軍)
這個問題其實並不能算作是個問題,挑戰未知的勇氣,是人類進步的源泉。100 多年前,萊克兄弟發明飛機時,飛行也被認為是一件瘋狂的事,但現在看來,正是他們的這種瘋狂,改變了整個世界。
——託尼(英國著名翼裝飛行製造商,69歲的高齡運動員)
翼裝飛行本來就是一項勇敢者的運動,每一位運動員在從事這項運動之前,都是做好了面對死神的準備。只要各項準備都踏踏實實做好,按照飛行規程來進行,剩下的,就是老天來決定的了。所以這種偶然的事件,不會阻擋勇敢者繼續前行。
——皮特·維爾特鮑爾(科瓦茨生前好友,奧地利翼裝飛行運動員)
「你可以像鳥兒一樣飛翔……就像一架噴氣式飛機迎面撞上山腰一樣。」 2012 年 10 月 18 日,紅牛第一屆翼裝飛行世界錦標賽在中國中部湖南省張家界的天門山舉行,這是一名選手跳下懸崖時腦子裡浮現的畫面。
生活中許多具有挑戰性的事情憑藉著衝動任何人都有可能進行嘗試,比如潛水、蹦極、攀巖、高空跳傘等等,但翼裝飛行就像鬥牛,並不合適所有的人。全世界敢於嘗試的人不超過 700,能稱之為專業的也不過 100 多,正如我和翼裝飛行員布倫蘭探討時聊到的,光看這些數據就明白翼裝飛行是普通人無法想像的。 「這不僅僅是一項運動,這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 布倫蘭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所謂宿命感。
當時我們正站在勃朗峰的腳下,海拔接近 4000 米。山峰被雲朵包圍著,輕飄的雪花被南風吹得發皺,這意味著這位 26 歲的美國年輕姑娘不能像平時一樣選擇快速下降的方式進行飛行。看著布倫蘭整理著從滑翔傘上裁剪下材料然後製作完成的翼裝,神情專注地一步一步地穿在身上,我突然想到了會飛的松鼠。
「前兩秒鐘有一種特別的寧靜,讓你覺得周圍的一切都非常的美妙。然後你會聽到刷刷的聲音,那是空氣在急速地衝擊。墜落到離地面 80 米左右時翼裝會打開,然後就可以開始操控飛行了,速度越快,你就能夠滑翔得越遠。」 她非常認真地向我描述道, 「當我們跳下懸崖時,對周邊環境的風和其他氣候情況的掌握是至關重要的,尤其是對新手,要知道細微之處往往難以察覺。」 一絲哀傷在她眼神中閃現, 「不注意這些事情的人往往都會受傷,實際上這些人多數都被死神帶走了。」
翼裝飛行從 1999 年開始走進大眾視野,相關學科的技術和材料在這近 20 年中突飛猛進。發展到今天專家們設計出來的翼裝甚至可以讓布倫蘭們以每小時 200 公裡的速度在間隙不超過 60 釐米的樹木或巖石之間自如飛行。但是要知道這一切的前提是不能犯錯,一個細微的錯誤就會萬劫不復,急診室根本不能起到任何的幫助。
翼裝飛行由低空跳傘發展而來,這種在懸崖、建築物和其他高處進行自由降落的炫酷運動為翼裝飛行提供了最基本的土壤和最初的腳本。最受翼裝飛行者歡迎的地方就是阿爾卑斯山脈地區,雖然美國的猶他州、科羅拉多州還有挪威也吸引了不少業內的精英,但仍無法與阿爾卑斯相提並論。它的地形可以讓這些瘋子們從高海拔地區跳躍,然後在高原上空進行低空飛行甚至於貼地飛行,這意味著在飛行大約三分鐘之後翼裝飛行者可以使用降落傘安全著陸。2012 年布倫蘭和同為明星翼裝飛行員的男朋友洛朗·弗拉特移居於此,經歷過多次飛行之後現在這對情侶對阿爾卑斯山脈的地形已經非常熟悉了。已經是業界頂尖高手的他們對那些在頭盔上加裝 gopro 總是想著如何在 youtube 上大出風頭的行為非常的不屑一顧。
「他們為了流量心甘情願地去冒那些不值得的風險,進行超出自己能力範圍以外的飛行,有的曾經拍攝到自己在狹窄的峽谷之間穿梭時猶豫的表情,還有的拍到在石縫間穿行時由於害怕突然進行高度提升,這些魯莽的行為預示著他們的恐懼終將攫取他們的生命。」 對於布倫蘭的觀點,世界翼裝聯盟主席伊羅·塞伯倫表示深深的認同, 「 翼裝飛行就是我所追求的快樂,即使付出生命也願意。但這並不代表我不怕死、不珍愛生命。恰恰相反,在這個過程中我學會了更加尊重生命,知道生命的價值。」
其中一個翼裝飛行視頻在 youtube 上有著超過 350 萬的點擊量,畫面中傳奇翼裝飛行員傑布科利斯正在科羅拉多州佳能市的 Royal Gorge 大橋下飛行。當時離地面 320 米左右,他的朋友 Dwain Weston 在上方和他一起進行同步飛行。突然砰的一聲,Weston 結結實實地撞向大橋,身體頓時撞得粉碎,此時科利斯剛好就在 Weston 下方,鮮紅的鮮血直接噴向科利斯完全無法迴避。驚嚇過度的他著陸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 Weston 的斷腿,遠處 Weston 的降落傘因為撞擊而被打開,沒有任何生命體徵的 Weston 慢慢地飄向地面,一片死寂籠罩著科利斯,身邊空無一人恍惚間感覺身處地獄,來到另外一個世界。事實上科利斯並不是新手,更不是一個容易被自我懷疑困擾的人,曾經在包括艾菲爾鐵塔在內的全球各大地標進行非法跳傘之後科利斯儼然已經成為國際知名人士,翼裝飛行界他更是神一般的存在。可在這樣的場景面前,任何一切的輝煌榮耀都顯得蒼白無力。
我們再看看布倫蘭,這位美國大妞身高 1 米 6 出頭,說話細聲細氣,如果你不知道還以為她是從事護士之類的工作,危險的翼裝飛行完全和她沒有關係。實際上她曾被邀請參加在中國天門峽舉辦的首屆紅牛翼裝飛行世錦賽,成為 16 名全球精英翼裝飛行員之一,並拿到前四的好成績。
就像前面提到的那樣,這是完全不同的世界,這是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
誇張地說,雖然翼裝飛行的死亡率還沒有超過一戰時期盟軍飛行戰隊的水平,但是根據 2012 年科羅拉多大學助理教授 Omer Mei-Den 的研究報告,百分之 72 的翼裝飛行員曾經親眼目睹過死亡或者說重傷的發生,另外百分之 76 的翼裝飛行員則表示自己曾經瀕臨過意外的邊緣。近幾年每年的死亡人數是兩打 24 人左右,相信這個數字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參與會變得越來越高,2012 年倫敦奧運會開幕式上打扮成詹姆斯邦德空降到大會現場大出風頭的退役軍官 Mark Sutton 就是在 2013 年法國的一場翼裝飛行事故中罹難,據權威估計翼裝飛行員的職業平均職業生涯大約 6 年,之後通常會因為死亡、受傷、或心理出現害怕等等原因終止其飛行生涯。
現代翼裝的設計及理論基礎主要是 Loic Jean-Albert 和當時法國跳傘隊的成員 Patrick de Gayardon 合作完成。Patrick 曾經預測自己會因為關節炎的關係退出翼裝飛行,可老天沒有這樣安排,1998 年他不幸在夏威夷遇難,當時他正在測試一些用於改善降落傘的最新設計。被所有人稱之為 「翼裝飛行之父」 的 Albert 則在 2007 年退役不再飛行,原因是摔傷了背部。 「太多朋友死於飛行了。」 讓-艾伯特面無表情地說到, 「技術確實能幫你,但是技術永遠無法消除風險。」
除了前面提到的在科羅拉多那場噩夢般的飛行之外,38 歲的傑布·科利斯還經歷了其他一些可怕的經歷,比如 1999 年撞到巖石上。在洛杉磯他家裡我問他有多少朋友死於飛行,他略帶哽咽地說, 「很多很多,我不能確定這個數字,在我最親密的翼裝飛行員朋友裡我想這個比例大約是百分之五十。 」
事實上追求所謂的名望從來都不是科利斯的首要任務。他說:「如果我出了意外在飛行中死掉,我希望第二天電視臺會播出這段錄像。」 「為什麼呢?」 我反問。
「因為這不是西洋棋,也不是西洋雙陸棋。這不是……」 停頓了一下,他在大腦裡搜索了一下他認為可以鄙視的消遣運動,想到了一個:「高爾夫球。翼裝飛行可以說是最接近死亡的運動。我相信播出這段死亡錄像帶給人們的比那些在美麗的草原上充滿詩意地飛行畫面更有價值,更有意義。你明白嗎?我們在這裡所做的事情非常非常重要,我相信飛行就是進化的意義所在。想一想松鼠你就明白了,在開始的時候可能只有很少的松鼠會從樹上飛到樹上,其他的松鼠都認為它們瘋了。我想一定有數百隻松鼠在這樣的嘗試中死掉了,但最後他們中的某一個成功了繼而所有的松鼠都能夠做到自如地飛行,對我來說這就是進化。現在我們的技術和技能正在不斷發展,我把正在做的事情比作第一批離開海洋的動物所邁出的第一步。我們代表人類在進化和成長,變得更為強大,難道這不就是生命存在的價值和目的麼?」
「你會問一隻鳥打算什麼時候放棄飛行嗎?任何一個曾經身著翼裝飛行過的人都知道這種感覺,就像鳥兒永遠在天空一樣,我不相信他們會放棄。」
在 Facebook 上,科利斯曾經寫道:「我的死亡將是暴力的,殘酷的,將會鮮血四濺。」
他完全不介意談論這個話題,「我曾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奶奶死於癌症,她躺在床上對所有的一切都無能為力。這太可怕了,我無法想像有什麼比這更糟的了。死亡當然是無法避免的,重要的是你在活著的時候過著怎樣的生活。我不在乎我是怎麼死的,這些細節無關緊要,沒人關心這些沒用的東西。誰知道呢,或許死亡是我們能體驗到的最美好的事情之一。」 在中國接受訪問時他還說道, 「活著就得死,任何事情都會導致死亡。在北京開車的每個人也很危險,第一個開著木船去海上也是在玩命,登月也是在玩命,但這些都是應該發生的事情。你喜歡,就去做。你只有什麼都不做,才會什麼危險都沒有。可那是怎樣的人生?」
除了提高飛行技能以外,下一項需要熟練掌握的就是在沒有降落傘的情況下進行安全著陸。少部分被稱為大師的翼裝飛行員包括科利斯已經做到了這一點,只是每次實踐之後他總是要打幾個月時間的石膏來恢復。但也有例外,2012 年 5 月英國特技演員加裡·康納利身穿翼裝從 800 米上空的直升機縱身躍下,沒有使用降落傘竟然毫髮無損地降落在一個 100 米乘 14 米的紙板箱上。這雖然不能和發明飛機的萊利兄弟相比,但是也證明了改變正在發生,進化也在一點一滴中進行。翼裝飛行俱樂部 phoenix-fly 創始人 Robert Pecnik 對未來表示了極大的樂觀,他認為無降落傘降落遲早會成為主流,100 年後翼裝飛行發生引發的死亡就如同我們今天遇到一場摩託車車禍一樣,並不會引起公眾的特別關注。
在夏蒙尼的最後一天,我在勃朗峰腳下的一家咖啡館裡與布倫蘭不期而遇。她的澳大利亞牧羊犬 Isa 正躺在她的腳邊,享受著難得的悠閒。
「你覺得翼裝飛行會不會像毒品一樣讓人上癮?」 我問道
「我覺得會。當你落地的時候,你會覺得身體裡面所有的內啡肽(人體內自然生成的一種作用類似嗎啡和鴉片的生物化學合成物激素)在體內高速流淌。難度越大、危險性越高的飛行讓你獲得的快感就越強烈。在翼裝飛行界你會非常容易交到好朋友,因為我們的血液裡面流著相同的東西,我曾經試圖和翼裝界之外的男人約會,你能想像得到嗎?完全沒有感覺。」
就像那些生活中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意外的人群比如消防員、地下拳擊手一樣,幾乎所有的翼裝飛行員都非常迷信。布倫蘭告訴我她在起跳的時候身上常常會戴護身符,比如錢幣什麼的。最近她卻不再這樣做了,「我在想如果我弄丟了怎麼辦?難道這能阻止我不再飛行嗎?」
「我覺得我永遠不會放棄那些讓我獲得快樂的事情,至少不會完全放棄。如果我有了孩子或許我不會飛得離地面太近,可能會降低難度選擇在那些風景優美的地方飛行。」 說到這裡,布倫蘭的眼神充滿了憧憬,「讓我完全放棄飛行,老實說我覺得沒有這種可能,如果有幾個星期不飛我就會覺得沮喪,覺得自己不再是我自己。」
「有人希望你停下來嗎?」 我繼續問她。
「我媽媽,她特別痛恨我玩翼裝,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但你難道不明白這一切都歸結於到底你想要什麼樣的生活嗎?上學、畢業、找一個丈夫、買套大房子、買輛豪車、生孩子、還貸,不停地努力工作,周而復始,永遠無法擺脫這些。第一天你就知道了所有的可能性,哦,對了或許除了每年兩周去佛羅裡達度假以外。這他媽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看這個世界,我要去做所有人覺得我沒法做到的事情,對我來說,那是你的生活,不是我的。」 她停頓了一下,好像在琢磨一句話來總結她危險的職業和人生,「我想要活下去,以我自己的方式。」
撰文丨火燒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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