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
最早聽聞《人間詞話》便是從這三句話開始的。那時人還年幼,只道詞是詞,詩是詩,美就可以了,怎還能上升到境界的程度。可如今再次偶遇這三句詞,卻也能夠品味其中的唯美與孤寂。
王國維出生寒門,母親早逝,父親一人既當爹又當媽地將他撫養長大,一心想著他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奈何偏偏他厭惡八股文考試,止步秀才,便不再參加科舉。
1898年,王國維獨自來到上海,在同鄉的引薦下進入《時務報》擔任校對兼門房。
那時,他同事的薪水是二十塊錢,而他只有十二塊,投訴無效,他又無處可去,只能學著忍讓和苟且。他在自己的扇子上寫下:「西域縱橫盡百城,張陳遠略遜甘英。千秋壯觀君知否?黑海東頭望大秦」,以此明志。
後來,他遇到了自己的伯樂——羅振玉,命運至此發生改變。羅振玉將他請到東文學社,委任他為學社「庶務」,並且每月發給他三十元工資。
正是在那段時期,王國維接觸到了康德和叔本華,並滿腔熱情地研究起西方哲學來。王國維將這段時光定義為「獨學時代」。
後來,王國維在羅振玉的資助下,東渡日本求學,回國後又跟隨羅振玉前往北京,《人間詞話》便是誕生在那個時期。
從古至今,文學批評有「神韻說」,「格調說」,「性靈說」,而王國維的「境界說」卻使文學與哲學在另一種高度相融。
或許,這是因為王國維追求的不僅僅只是一般的學問,而是一種真理,一種信仰。正如陳寅恪在《王觀堂先生碑銘》中所說:
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聖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
境界有大小,然不以是而分優劣。王國維對於境界的定義為:「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第一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出自出自北宋晏殊的《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整首詞都透露出一種悲涼寂寥,這也正符合了王國維「獨學時代」的特徵。
叫我說,這句話本身的起點已經是高了。
少年人常感迷茫,惆悵,些許小的煩惱立刻能掀起軒然大波。於是,諸多對於人生的困惑便會從心而生,你想要尋找答案,只能不斷攀爬,排除幹擾,一路向上,直到「望盡天涯路」,放能看清未來的方向。
於創作者而言,這是最初的醞釀時期,需要大量的準備和積累,這個過程痛苦而漫長,但你只有堅定自己的目標,方能站在別人仰望的高度,厚積而薄發。
第二境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此句出自柳永的《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比之第一境界,這句話中包含了苦澀之味。
找到目標只是第一步,接下來,你需得矢志不渝地朝著那個方向走過去。前路漫漫,未有期,你或許會經歷沙漠、雨林、荊棘,運氣好的,能遇高人指點,順水推舟,運氣不好,你甚至難辨東西,被困其中。
你唯一有的只是一個模糊的方向,虛幻的目標。這是一個脫胎換骨的過程,會讓你憔悴不堪,你需要一層一層剝去欲望的外殼,忽略得失,不忘初心,做到「終不悔」,才能到達成功的彼岸。
這也是創作的第二個過程:反覆推敲、琢磨、修改。這需要強大的自律,戰勝恐懼和惰性,讓創作成為一種自然屬性,才能達到飛躍的進步。
第三境界:眾裡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
這裡的「那人」自然不是指佳人,而是真理。
經歷了大風大浪,見慣了風風雨雨,最終便會明白,一切皆是身外物,無常才是永恆的有常。正如所有的英雄故事中,英雄們踏上各自的徵程,無論在外經歷何種磨難,最終都將回到起點,回歸自己的內心,因為答案就在你的心裡。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寫道: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有我之境也;「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
自古以來,詩詞最重要的便是寄情於景,哪怕是寫小說時,大部分的作者也多多少少會將自己代入其中,以我的主觀感受看世界,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而「無我之境」乃最高境界,它是要將作者摘出,不帶有任何個人情感地去描寫一段情景,就須得有足夠多的積累,有「眾裡尋他千百度」的艱辛,才能做到同「自然」一樣,無喜無悲,卻創造出了常人無法逾越之美。
遺憾的是,先生自己未能達到此種境界。他的時間永遠地停留在了1927年6月2日上午。
那天上午,他在清華研究院交代完工作,獨自前往頤和園,步行至排雲殿魚藻軒,點燃一捲菸,對著湖面沉思發呆。約莫過了兩個小時,他選擇了投湖自沉。當人們將他的屍體撈上來時,在其口袋發現一紙遺書,短短十六字:「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
這與他所崇拜的屈原,所鑽研的《紅樓夢》是否有關,已無從考證,然而必與他所讀之書無可分割,畢竟,他也是位「以血書文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