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前言
唐詩,是中國詩歌史上的一座高峰。唐人將詩歌的藝術境界拔高完善,寫作手法豐富,寫作題材拓寬,幾乎讓後人無路可走。
盛唐時期,國力強盛,經濟文化繁榮,諸多大詩人湧現,孟浩然、王維、李白、杜甫、王之渙、王昌齡等等,他們在各自擅長的領域作出無可匹敵的建樹。他們的詩作受盛唐風貌影響,充滿著自信,洋溢著激情,即便是山水田園詩境界也相當開闊,難見蕭瑟。
「安史之亂」後,唐朝國力衰弱,文化上也不再是盛唐那樣的自信洋溢,唐詩也出現了新的面貌。這時期也有諸多大詩人在歷史舞臺登臺亮相,他們著力於新途徑的開闢、新技法的探尋和詩歌理論的闡發。這樣,他們創作出了大量極富創新意味的詩歌,算是唐詩的一個中興時期。其中韓愈、孟郊為代表的「韓孟詩派」和元稹、白居易為代表的「元白詩派」元白詩派最突出。
02切切秋蟲萬古情,燈前山鬼淚縱橫
「韓孟詩派」是中唐的一個詩歌創作流派,以韓愈為領袖,包括孟郊、李賀、盧仝、馬異、劉叉、張籍等。他們主張「不平則鳴」,苦吟以抒憤;「筆補造化」,將萬事萬物大膽由心剪裁。在詩歌理論和詩歌實踐中突出奇崛、險怪、詭譎的審美趣味,「以醜為美」,以震蕩光怪為美,以瘁索枯槁為美,以五彩斑斕為美。表現出重主觀心理、尚奇險怪異的創作傾向。
關於韓愈和詩派的盧仝,前面的文章已有論述,不再贅述。請看之前品讀第13首的文章。與元好問一起讀詩13:真書不入今人眼,兒輩從教鬼畫符
而對於「韓孟詩派」的其他人的作品,諸如孟郊、李賀,也是響應詩派的奇崛、險怪、詭譎之美,但是孟郊因為年齡較長,詩風早於其他人先定型,隨後來也受到韓愈的影響,也與只學韓愈的盧仝等人有區別。而李賀的詩作卻又是在韓孟之外獨具一格的,特意用險韻奇字,詭譎、奇特的意象,偏偏又能有獨到的新意,仿佛鬼神之語,所以他也有「詩鬼」之稱。
對於這樣的詩歌風格,元好問是這樣評價的:
論詩三十首·十六金·元好問切切秋蟲萬古情,燈前山鬼淚縱橫。鑑湖春好無人賦,「岸夾桃花錦浪生。」
一二句意思是:這些詩人的古言情之作,萬古申請皆如悽切如秋蟲之悲鳴;他們選取的意象,常常像悽涼、詭譎如山鬼在油燈前哭泣。山鬼,從屈原的《九歌·山鬼》中來看,是山林中女子形象的山神,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鬼魂。
前兩句一般認為這是在說李賀,因李賀詩中常有「秋蟲」、「山鬼」「孤魂「等(如「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的意象,;也有認為指李賀、孟郊二人,因孟郊也常以「秋蟲」自喻。這兩句可解釋為泛說全體這類相似風格的詩人。
三四句意思是:鑑湖上有明媚的大好春光現在卻無人欣賞,用詩詞描繪出來。可你看李白不是就寫了這兩岸桃花落入江中形成層層錦浪的美麗景象。最後一句來自於李白《鸚鵡洲》中「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
這首詩是評論孟郊、李賀等人幽僻清冷的詩歌風格。孟郊、李賀都窮愁不遇,作詩都好苦吟,詩風都較幽寂。孟郊有蘇軾「郊寒島瘦」的評語可見一斑,而李賀也有常騎著毛驢在城外來回「尋詩」的故事。
李商隱作《小傳》云:「恆從小奚奴,騎巨驢,背一古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及暮歸,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所見書多,輒曰:『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已耳!』」。
李賀白日背著錦囊騎驢覓句,暮則探囊整理,焚膏繼晷,其母說「我兒這是要把心都心都吐出來才停止啊」,可見其十分刻苦。
窮困窘迫,懷才不遇本是人生不幸,但是孟郊、李賀二人的心境也隨之趨於狹窄,自困於心。元好問對此的態度非常明確,認為應該「厄窮而不憫,遺佚而不怨」(《楊叔能小亨集引》),要在困窘中求得心靈上的顯達和通透。
陶淵明、李白也曾困窘不遇,但是二者選擇了不同的道路,陶淵明回歸田園山林,「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而李白即便是備受打擊仍然說「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因此他評價陶淵明「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說李白「筆底銀河落九天」,這是他賞識崇拜的氣派與品格。
03李賀詩選
李賀(790-816年),字長吉。河南府福昌縣昌谷鄉(今河南省宜陽縣)人, 與詩仙李白、李商隱稱為「唐代三李」,後世稱李昌谷。詩作想像極為豐富,引用神話傳說,託古寓今,後人譽為「詩鬼」,著有《昌谷集》 。
秋來唐·李賀桐風驚心壯士苦,衰燈絡緯啼寒素。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思牽今夜腸應直,雨冷香魂吊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李賀流傳後世的二百多首詩中,「鬼」詩有十多首。此詩寫秋天來臨時詩人的愁苦情懷。秋來心傷是文人通病,但與常人不同,李賀選取的意象奇特,從其陰森料峭、鬼魅飄飄的風格來看,簡直一首「鬼」詩。
詩歌大意是:秋風驚人心,壯士內心也很是苦悶,昏暗的燈光裡,紡織娘鳴叫著催織寒衣。日後誰來讀我用竹簡寫下的這編書,不使它被蠹蟲蛀成粉屑和洞隙?這思想牽扯著,今晚我的肚腸也要愁直了,雨滴冷颼颼,像有古詩人的靈魂來慰吊我。秋夜墳場上,鬼魂吟唱著鮑照的詩句,他們的怨血歷經千年在土中化作碧玉。
詩裡陰風悽悽,鬼影綽綽,但是詩所要表現的並不是「鬼」,而是詩人通過香魂來吊、鬼唱鮑詩、恨血化碧等形象,來表現自己的懷才不遇的苦悶與愁緒。
香魂暗指屈原,楚王聽信讒言而遠離、放逐屈原,所以屈原也是一心為國卻不被重用。鮑照曾寫過《行路難》組詩,抒發懷才不遇之情,「鬼唱鮑家詩」也是抒發這樣的情感。周朝劉文公的大夫萇弘一生忠於朝廷,有浩然正氣。他因為正直而得罪了朝中權貴,蒙冤被周人殺害,傳說他的血液三年後這些幹血塊全都化為碧玉。後用「血化為碧」形容為正義而流的鮮血,而李賀這裡要表現的是內心的冤屈。
李賀因為長相「體形細瘦,通眉長爪」不討喜,又因為犯諱其父而不能參加進士考試,也就絕了做高官的路。所以詩人認為自己的這些苦悶和愁緒在人世間找不到知音,只能在陰冥世界尋求同調,感情十分悲涼。
不過李賀如果僅止於此,也不能被譽為「太白仙才,長吉鬼才」,他也有很多境界宏大之作,不過仍然不必李白等盛唐詩人的積極氣象。
雁門太守行唐·李賀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裡,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詩歌大意是:敵兵滾滾而來,戰爭煙塵鋪天蓋地,猶如黑雲翻卷,想要摧倒城牆。戰士們的鎧甲在陽光照射下閃爍著金光。號角聲響徹秋色中,邊塞上將士的血跡在暮色中凝為紫色。紅旗半卷,援軍趕赴易水;夜寒霜重,連鼓聲都不再響亮。為了報答國君王的賞識和,願意手操寶劍為國血戰到死。
詩的開頭兩句,著意於氣氛的渲染,給讀者勾勒了這場戰爭緊張的形勢。三、四兩句從聲、色兩個方面進一步渲染悲壯的氣氛。五六句從寫苦戰的場面。無奈夜寒霜重,連戰鼓也擂不響。面對重重困難,將士們毫不氣餒。
一般說來,寫悲壯慘烈的戰鬥場面不宜用濃豔色彩的詞語,而李賀這首詩幾乎句句都有鮮明的色彩。前六句以:黑、紫兩色為基色,點染以金色、紅色,使得詩的意境以低沉、壓抑中又透出希望。他在用用嘹亮的角聲,喑啞的鼓聲,傳達一種悲壯的聲音。聲、色互為映襯,使悲劇性的氛圍更加強烈,更加讓人感受到戰爭的慘烈與殘酷。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黃金臺是戰國時燕昭王在易水東南修築的,傳說他曾把大量黃金放在臺上,表示不惜以重金招攬天下士。詩人引用這個故事,寫出將士們報效朝廷的決心。同時,這也是詩人內心的渴望,報銷國家為君死。然後註定是不能夠的,只能是願望而已。
04結語
《論詩三十首·十六》中,元好問的批評對象絕非孟郊、李賀個別詩人,而是以他們為代表的中晚唐貧士文人,特別是與孟郊近似的一些詩人。「夾岸桃花錦浪生」是盛唐氣象,展現的是與孟郊、李賀迥然不同的開闊明朗、清新鮮活的境界。這是藉此批評中晚唐這些,沒有盛唐開闊明朗氣象,而流於幽僻悽冷。
雖然我們可以知道孟郊、李賀等人的詩不僅這些風格,但是大抵是趨於奇險、詭譎,追求奇中出新,過於刻意地去安排詞句,氣象又不是元好問所喜的純真、直率、蒼涼悲壯,所以由此批評。
如果想看看元好問的詩歌主張,可以看看前文:
與元好問一起讀詩8:論功若準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
與元好問一起讀詩7:中洲萬古英雄氣,也到陰山敕勒川
與元好問一起讀詩4: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
與元好問一起讀詩1:暫教涇渭各清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