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兩則關於詩歌的小故事。
第一個講的是法國印象派畫家德加和詩人馬拉美。德加除了畫畫還想寫詩,寫完拿給馬拉美,馬拉美看後說:「親愛的,詩歌是用語言寫出來的,不是用思想寫出來的。」德加聽後滿面通紅。
第二個是博爾赫斯與人對談時的事。談話中他想起「偉大的玻利維亞詩人裡卡爾多·哈伊梅斯·弗萊列」的一首詩,並背誦了第一節,之後他評價說:「它(這首詩)根本沒有任何意義,我不知道它是否隱喻著什麼,但我覺得它是完美的。」
馬拉美和博爾赫斯的話說明,詩歌首先是審美的,而非「思想」和「意義」的。李商隱的詩也常常給人這種感覺。「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兩聯名句要表達什麼思想?恐怕很難說得清。是美的嗎?甚至說是完美的嗎?相信很多讀者對此是有共識的。在此意義上說,李商隱通過直覺和語言天才,做到了千年以後詩人們意識到以及想做到的事。本期周末讀詩,就與你一起閱讀這位前衛、極具現代性的晚唐詩人。
撰文 | 三書
1
所有的詩都無題
所有的詩都無題,所有的詩都是情詩。
《詩經》三百篇都是無題的。「關雎」、「蒹葭」,豈詠水鳥與蘆葦?不過為了方便,取首句二字姑且題之,三百篇概如此類。屈原是第一個署名的詩人,除《離騷》外,九歌的篇目是所獻祭的神靈之名,亦非詩題。漢代的古詩十九首不但不知作者是誰,題目也一概從無。可否為十九首各立一個題目?至今還沒有人嘗試過。漢樂府古題,與其說是詩的題目,不如說是樂曲的題目。古題之下,人人盡可創作,因此題目其實是主題。且後來的創作漸漸脫離音樂,並偏離了原有的主題,但仍以古題為題,而此時題目和詩的內容已經關係不大了。
上古時期,詩不立題目,大有深意。後來的詩都擬一個題目,題目變得必不可少了。然而就一首詩之為詩而言,題目可以不止一個。而且一首詩是寫不完的,詩本身的寫作和闡釋,會隨著時間而發生改變。詩的題目,也是「名可名,非常名」。
李商隱最好的詩大都叫「無題」。所謂「無題」,並非無題,題不足以名之也。或者說正以「無題」而題之,類似《莊子》中「無名人」、「無為謂」、「混沌」之類的命名。
李商隱(約813年-約858年),字義山,號玉溪生,懷州河內(今河南泌陽)人,擅長律絕,富於文採,構思精密,情致婉曲,具有獨特風格。有時用典太多,意旨隱晦。有《李義山詩集》傳世。
2
漢詩中最美的「朦朧詩」
李商隱的《無題》,不僅現代人,即便古代人也普遍表示讀不懂。元好問在《論詩三十首》中有一首專評李商隱的詩,專就其晦澀難懂而論:「望帝春心託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崑好,獨恨無人作鄭箋。」西崑體即指李商隱的詩風。大詩人元好問都不明白究竟是何意思,我輩當然不敢自稱讀懂。然而,讀不懂真的是因為沒有像漢代大儒鄭玄為《詩經》所做的註解嗎?註解了就能讀懂嗎?更關鍵的問題是:一定要讀懂嗎?
中國新詩史上有過所謂「朦朧詩」,特指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新崛起的詩群。這個概念自誕生就帶著「晦澀」的原罪,批評之聲不斷,但更多的是讚美。朦朧詩當時在中國詩壇的確是一股思想和美學解放的清流,但如果論其詩歌表達本身,在今天讀來已不再朦朧。比如北島的「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裡/我只想做一個人」(《宣告》),「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回答》),顧城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一代人》),舒婷的「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神女峰》),這些激動過一兩代人的金句,直白得近乎口號。
如果回溯漢詩的寫作,就會發現當時所謂「朦朧詩」的手法,諸如象徵、暗示,在古典詩歌尤其是唐詩的寫作中已大量存在。如果再追溯的遠一些,《詩經·蒹葭》是不是可以稱為第一首朦朧詩?此外,朦朧詩據說與世界接軌、喚醒了漢語詩歌寫作的現代意識等,這些說法在當時或不無道理,然而如果還是回到唐詩,尤其是李商隱,那麼應該說古典詩歌早就做到了。
我們來選讀一首李商隱的《無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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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題》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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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說完全讀懂,但覺得很美則是共識。這就是李商隱詩的魅力。詩歌首先是審美,不是為了從中獲取什麼信息和道理,即使讀小說也不是為了知道講了一個什麼故事。而詩的美感首先來自於語言。法國畫家德加問詩人馬拉美:我有很多思想,但為什麼寫不了詩?馬拉美回答:親愛的德加,詩不是用思想寫的,詩是用語言寫的。詩首先是語言的藝術。漢語的美感,絕不是平仄陰陽的格律處方,更在於每個詞的聲音特質,一個句子裡詞與詞韻的契機,句子與句子流轉的節奏,以及所有這些詞和句子喚起的心靈圖景,都涉及到讀漢詩的審美體驗。
這首《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始讀第一句,即被施以魔咒,語言的魔咒。「昨夜」一聽就很神秘,暗示出什麼故事,喚起人的聽覺和想像。星辰和風又是多麼美好的事物,它們都屬於昨夜。「昨夜」兩度被呼喚,復沓低回,纏綿哀嘆。昨夜星辰昨夜風,當詩人呼喚它們時,它們已是內心世界的圖景。
「畫樓西畔桂堂東」,兩處地方不必按實對號入座,這裡也是一種語言上的音樂效果。畫樓和桂堂,在於設色的華麗。一西一東,節奏與上句呼應,且在詞語的排列上產生撲朔迷離之感。法國象徵主義詩人魏爾倫在《詩的藝術》中說,詩應該首先具有音樂性,詩歌要追求一種瀰漫滲透的氣氛,選詞上應該模糊與音樂結合,要色暈而不是色彩。李商隱雖沒有總結出這樣的詩歌理論,但他以自己的天賦和直覺,很前衛地寫出了這樣極具滲透力和音樂性的詩。
接下來六句,依然是朦朧的色暈,隱藏在笑語喧譁背後的故事綽約顯現。現實世界,似乎並沒有什麼發生;內心世界,一段「目成」的愛情已經完成。只是「心有靈犀」就通了,不需要試探,更不需要表白。隔座送鉤,分曹覆射,表面上紛紛擾擾忙忙碌碌,內心始終一片寂靜。而春酒暖,蠟燈紅,都因她而美,都是愛的化身。
夜晚的美好或許就在於,一個人可以暫時卸下疲憊的角色,而儘可能地回到自己,哪怕是舒展開自身脆弱的部分。讓那不可能的成為可能,或自由地做一個夢。等到天亮,人又該爬起來,重新走進自己的角色,在大小齒輪的卡與不卡中,繼續摸索和調整自己的位置。即使作為自己的旁觀者,清醒如李商隱,也只能「嗟餘聽鼓應官去」,然後像蒲公英一樣在世上無法自主地飄蕩。
寫下這首詩時,昨夜星辰昨夜風,正如昨夜的愛情,美麗而永恆。然而昨夜多麼遙遠,恍惚如一個夢,飄渺如一段旋律。
女子投壺。
3
夢中之情,何必非真?
李商隱的文字唯美、神秘,他的詩很少寫所謂「現實世界」,他最好的詩寫的都是通過直覺和幻想創造出來的看不見的真實。他對世界獨特的感受與洞察,正是他作為一個古典詩人很現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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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楚宮》
巫峽迢迢舊楚宮,至今雲雨暗丹楓。
微生盡戀人間樂,只有襄王憶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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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詩所詠巫山神女的典故,出自戰國末期宋玉的《高唐賦》。楚襄王與宋玉遊於雲夢之臺,見其上雲氣變幻,王問玉此何氣也,宋玉對以楚懷王遊高唐晝寢而夢遇神女之事。宋玉又有《神女賦》,因古書版本問題,「王」與「玉」難以分辨,以致關於楚襄王和宋玉,究竟是誰夢遇神女而聚訟紛紜。且任由他們爭論下去吧,反正也不會有結果的。據此二賦可以肯定的是,楚懷王早就夢遇了神女,且夢醒之後悵然若失,對神女念念不忘,並為之立廟,號曰「朝雲」。
向來詠巫山神女的詩詞很多,除了樂府古題《巫山高》,很多唐代詩人經過巫山時亦多吟詠。比如李白的《宿巫山下》:「雨色風吹去,南行拂楚王。高丘懷宋玉,訪古一沾裳。」懷古而已。而李賀的《巫山高》:「楚魂尋夢風颼然,曉風飛雨生苔錢。瑤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墜紅溼雲間。」陰森森一則鬼故事,李賀本色。二李之作,對故事暗寓的深意都缺少洞察。其他詩人所詠皆正面渲染多落窠臼。
李商隱這首《過楚宮》,也是經過巫峽懷古有感。然而他的詩完全沒有停在懷古,而是對楚王的愛情有更深入的洞察。巫山雲雨至今仍帶愁容,仿佛神女與楚王夢中的愛情。身為楚王,後宮佳麗無數,卻為了一個夢中的女子而失魂落魄,這本身就超出了世俗的世界。微塵般的眾生無不貪戀人間之樂,有誰會對一段夢中的愛情當真,並由此悵望懷想一生?李商隱用了兩句,寫出了對這個故事的意義獨到的發現和見解,這正是他感受力的卓越體現。
世間多的是愛情故事,才子佳人,怨女曠夫。曹雪芹所嘆: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寶黛的愛情,從一開始就與公子紅妝不同,他們是靈魂知己,是一段註定的仙緣。仙緣是精神相戀,不以結婚生子為目的,也不堪設想那樣的結果。楚王夢遇神女的故事,也美在只是個夢,且楚王卻如此痴情。
《牡丹亭》也是尋夢的愛情,其母題故事正是巫山神女。或有人譏諷夢中之情何必認真,湯顯祖回應: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他在題詞中談到「情為何物」: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必因薦枕而成親,待掛冠而為密者,皆形骸之論也。」
因薦枕而成親,待掛冠而為密者,正是李商隱詩所微諷的功利而粗淺的世俗眾生,皆系不知情為何物的無情者。而情之所鍾,正在楚王、李商隱、湯顯祖之輩耳。
《李商隱詩歌集解(全五冊)》,作者:餘恕誠 劉學鍇,版本:中華書局 1998年1月
4
反《長恨歌》只需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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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嵬·其二》
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聞虎旅傳宵柝,無復雞人報曉籌。
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
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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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愛情,經白居易《長恨歌》的渲染和美化,變成了家喻戶曉的悽美神話。什麼「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即使在貴妃死後,方士以法術致其魂魄與玄宗相見,二人仍信誓旦旦,差點兒感天動地。
然而這個故事的現實版本並不是秘密,史書上記載歷歷。楊貴妃是被唐玄宗賜死的,因為六軍不發無奈何啊。然而玄宗是在貴妃和什麼之間做選擇?是他的龍椅,或者說他的天下。悲哀的是,他賜死了美人,尚未幸蜀回來,就已經被退位了。這些當然都是可以理解而不應苛評的,但過度美化那樣的愛情則是另一回事。
李商隱就大膽提出了這個問題。這首《馬嵬》可作反《長恨歌》來讀。每一句都在反問,曾經的恩愛與最後的結局一一對比。山盟海誓太容易了,而面對現實考驗時,愛情可能根本不堪一擊。最後一句反問最有力:怎麼做了四十年的皇帝,卻不能像南齊富戶盧家給予平民女子莫愁一生的幸福?
詩文貴眾中傑出,有高情遠意,不人云亦云。同賦一事,工拙尤顯,長短互見。李白的《清平樂》三首,詞雖華美,若以詩的本質論,它們並沒有觸及生命感受的表達。這三首歌詞本來就是應制之作,為明皇與貴妃的取樂助興而已。如果不對《長恨歌》的愛情做事實上的反駁,純粹當文學創作的一首樂府詩來讀,也是很美的,但這樣的詩仍不脫古詩的寫作套路。
相比之下,李商隱詩的語言美感是古典的,但在觸及生命的感受和洞察上,他則是很現代的一位詩人。他的詩常常能帶給我們更多的震驚。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三書;編輯:張進。校對:李世輝。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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