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來是全球公認的麻風流行最為嚴重的國家之一。20世紀初,世界上麻風患者約275萬。據估計我國就有約100萬人之多,每400人中即有一患麻風者。*(《麻風季刊》第一卷 第二號,鄔志堅,1927)
新中國成立後,黨和政府高度重視麻風防治工作。六十年代國家進行麻風普查,發現大批病人,採取了隔離措施,並應用當時的特效藥物氨苯進行治療。但十年動亂後,麻風防治又成為了棘手而又必須解決的公共衛生問題。北京熱帶醫學研究所研究員李桓英就是在這一歷史關鍵時刻,接過麻風防治工作重任的。
「我是醫生,來給你治病的,我不怕」
衛生部顧問馬海德建議李桓英到麻風高發區,如福建、廣西和雲南開展調研,為制定麻風防治研究計劃掌握第一手資料。從此,開啟了她與雲南省麻風病人的不解之緣。
1979年7月,李桓英帶著使命到雲南省偏遠的麻風村做實地考察,此次考察讓她感慨良多。
一天下午,李桓英在村內走門串戶搞調查,向兩位姑娘問路。從背影上看,她們的身材窈窕迷人,可當她們轉過身,李桓英發現,一位姑娘臉上長著一大塊斑,另一位姑娘手指是彎曲的。掀起一位漂亮女孩的長裙,李桓英看到了她大腿上大片的麻風斑,同時也看到了女孩無奈和乞求的目光。
曾有一個八歲男孩牽著雙目失明的母親來到李桓英面前,母親的手伸向她,馬上又縮了回去,如此三遍。李桓英一把拉過母親的手,「我是醫生,來給你治病的,我不怕。」母親激動的淚水頓時從失明的雙眼中流淌出來:「大摩雅(傣族人對醫生的尊稱),我就一個心願,想看看孩子長得什麼樣。」這對母子的境遇再次深深地觸動了李桓英。
村民們的不信任、不理解和絕望的眼神令李桓英暗暗發誓:一定帶著藥來,帶著最好的醫生來,要把鄉親們的病治好。從此,她確定了在雲南西雙版納景洪市嘎灑鎮曼響村和小街鄉曼賣村以「治療病人,保護健康人」為科研課題,開展麻風治療和早期診斷研究。
根據調研,李桓英認為麻風的非隔離治療現場研究是及早解除病人痛苦、消除麻風歧視的首要任務。為此,她毅然選擇了開展這項研究,同時把實驗室也搬到了現場。
1983年元旦剛過,李桓英坐了3天的火車,帶著從世界衛生組織爭取來的免費新藥隻身來到雲南。根據現場調查的結果,經雲南省衛生廳推薦,李桓英與當地專家反覆研究討論,最終確定在西雙版納勐臘縣的勐臘鄉回箐村、勐棒鎮納所村和勐侖鎮南醒等三個麻風寨,從現症病人中選出活動性多菌型麻風患者開展短程麻風聯合化療。從此,59歲的李桓英大夫第一次踏上美麗的孔雀之鄉——西雙版納。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好的大夫,比我爹娘還要親」
李桓英到麻風寨考察的第一時刻,相關消息便轟動了整個村寨,也深深地了陪同的基層麻防工作者。
她沒有採取任何防護措施,領頭進入麻風村,不僅赤手緊緊握住了麻風患者的手,還給了村長一個結實的擁抱。要知道,那個麻風患者的手是一雙嚴重殘缺了的病手,而村長則是久病不愈的老麻風患者。
在此之前,從來就沒有人敢不穿防護服進入麻風村,從來沒有人敢和麻風病人握手,從來沒有人敢與麻風病人抵近接觸,更不要說和麻風病人零距離緊密擁抱了。一剎那,在場的醫生和地方官員全都驚呆了!在場的村民群眾也全都驚呆了!
沒過多久,整個麻風寨便沸騰起來:「天哪,北京來的女摩雅(醫生)不怕麻風病人!」於是全村的人都圍攏過來。此時的村民並不知道李桓英即將帶給他們的是什麼,但他們已經清晰的感覺到,北京有一位真心關愛他們的大摩雅——他們最親的親人來到了他們身邊。
在雲南治病期間,有一位病人令李桓英印象深刻,他就是李桓英進村第一個擁抱的人——難顯村的村長刀建新。
刀建新是傣族的驕子,畢業於昆明民族學院,曾任勐臘縣縣委副書記,在建國初期的西雙版納可謂大名鼎鼎。但1965年的一天,他神秘地離開政壇,在縣委大院消失了。後來人們才知道他患上了麻風。
在昆明開會期間,刀建新被診斷為麻風,通過氨苯碸(DDS)治療病情基本好轉,遂出院回到勐臘繼續工作。但因沒有繼續治療,病情復發加重。
當時,麻風在人們眼中比死神還可怕、比魔鬼還猙獰,刀建新別無選擇,為了不讓可怕的疾病傳染給其他人,他被迫離開工作崗位,並與妻子離婚。離婚前,他傾盡積蓄為妻子兒女建了一座竹樓,然後獨自一人來到了偏僻荒涼的麻風寨——難顯村,一個由麻風病人和家屬過河墾荒,在原始森林中開闢的村寨。村民對外實行自我隔離,自我封閉。
離開工作崗位之前,刀建新沒忘交納黨費。但交費時卻發現,自己無比虔誠地伸出去的手卻始終沒有人接。他猛然醒悟了:自己現在已是「魔鬼」附體的人了,同事們雖然非常同情自己卻不能不防範。
搬到這裡後,因為他有文化,在群眾中有一定的威信,於是被選為村長。當時麻風寨有一個赤腳醫生,在河對面單獨住,給麻風病人發一點DDS, 但刀建新的病沒有得到控制,開始逐漸出現畸殘。久病成醫的他嘗試摸索用當地的草藥治自己的病,然而實驗做了十多年卻一次也沒有成功,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指、腳趾一點一點爛掉,殘疾越來愈重,他的心如死灰,陷入深深的絕望。
刀建新的悲慘經歷深深地刺痛了李桓英,也更加堅定了她投身麻風事業的鬥志。
李桓英第一次進村大家很歡迎,但這一次帶著新藥和新治療方案來了,反而起到了負面效果。當時傣家有句老話:「麻風要是能治好,水牛角也能扳直」。曾經接受無數治療的刀建新不相信李桓英。
怎樣才能突破患者的心理防線,讓病患接受新的治療方案呢?李桓英決定中午就在村長家做客。她直接走進村長刀建新的家裡,在他家裡拿起碗來一起吃飯,還喝了酒,並誇道:「苞谷飯很好吃,在北京難得吃到的。我要多吃點兒。」說著,她又盛了一碗。李桓英的舉動讓大家無比驚訝,因為在麻風病人家裡吃飯,在當時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別的醫生是非常害怕麻風病人的。村民波罕燕說:「從外地來的人,進入寨子,水也不敢喝,飯也不敢吃。李桓英摩雅就不一樣,我們給她吃什麼,她就吃什麼,什麼水果都吃,從來不計較什麼。」
精誠所至,讓村民從強烈排斥到主動配合
經過李桓英和其他大夫耐心細緻的工作,村民們的態度逐漸轉變了。尤其是刀建新,由最初的強烈排斥,到後來主動協助李桓英做村民的思想工作,在勸說村民服藥方面起了很大作用,還讓兒子刀巖糯給李桓英當翻譯、做幫手。
76歲的波兵老人是雲南省勐臘縣南醒麻風村裡年紀最大的,一開始,他堅持不肯服藥,李桓英索性就坐在他家,讓村長當翻譯,親自上門送藥,苦口婆心地耐心勸導。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老人終於咽下了第一顆藥。離開村子的日子,李桓英就把藥交給村長的兒子刀巖糯,請他每天去送藥,看著老人把藥吃下,老人被李大夫感動,從此自覺配合治療。
為了更好地診治病人,李桓英吃、住都在麻風村,她親自給病人打針、餵藥,幫助失去勞動能力的病人料理生活,有些病人臥床不起、大便乾燥,她就親自給病人挖大便。病人感動地說:「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好的大夫,比我爹娘還要親。」慢慢地,她同各個村寨的麻風患者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李桓英除了囑咐病人按時服藥,還告訴他們怎麼樣預防畸殘。因為她知道,麻風菌侵害了病人的末梢神經,使病人的手腳失去了感覺,被燒、被燙甚至被老鼠咬了都不知曉,許多病人就是在這種意外傷害中落下終身殘疾的。
她曾當眾耐心地教麻風病人穿鞋。「早晨和晚上,你們要這樣。」說著她把手一下子伸進刀建新剛脫下的髒鞋裡,「要抖一抖砂子,還要摸摸有沒有釘子,再穿上。」麻風病人手足感覺不靈,手腳是麻木的,甚至端滾燙的火盆都感覺不到燙手,李桓英教他們,「至少要拿塊布墊一下,防止燙傷,防止皮膚破損潰爛。」
1984年5月,在對全體村民進行複查的過程中,李桓英發現刀建新年僅5歲的兒子刀巖糯臀部有一塊未定類麻風,有指甲蓋那麼大,扎他也沒有感覺,這正是早期麻風的特點。
由於發現及時治療及時,沒有幾個月,他體內的麻風桿菌被徹底殺死,成了李桓英所提倡的早發現早治療的最大受益者,沒有像他的父親一樣落下殘疾。
27個月後,當李桓英再一次來到麻風村時,受到了村民們空前熱烈地歡迎。她和基層麻防人員一起為村民進行了複查,所有服藥的病人全部治癒,且無一人復發。試驗獲得了成功,整個山村都沸騰了。村裡的男女老少紛紛跑到李桓英面前,用鮮花串成花環,親手獻給他們心目中的大「摩雅」。
李桓英不只醫病救人,更儘自己努力進一步幫助村民擺脫生活困境。她建議政府給予村民扶持待遇,開展生產自救。村民波罕燕感謝李桓英:「現在(2011年)家家都種了橡膠樹,收入也很好……現在這裡的人已經不受歧視了。麻風村的姑娘,外村的都搶。也有來我們麻風村上戶,當上門女婿的,非常榮耀。我們非常感謝黨派來的好醫生!」
以前的麻風寨都是草排蓋的房子,而現如今從草排蓋房到石棉瓦又到蓋樓房已經歷了3-4代了。
現今已經100歲的她的願望是在全國實現小康之前,把她的麻風防治工作完美收官,她此生無憾!
文:中國麻風防治協會李桓英先生採集組 潘春枝 申鵬章
(感謝李光祥、曼南醒村民對本文的貢獻)
參考文獻:
*:數據以麻風流行區廣東、江蘇等沿海地區的數據推算所得。——李桓英(《麻風季刊》第一卷 第二號,鄔志堅,1927)
本文圖片來源於老科學家學術成長資料採集工程
2011年,國家科教領導小組正式啟動了關於李桓英的老科學家學術成長資料採集工程,感謝中國麻風防治協會對採集李桓英學術成長經歷所做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