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勇:《金瓶梅詞話》「一事多說」言說方式發微

2020-12-22 金學界

按照章培恆先生的看法,寫實主義在中國小說中的增長是中國文學史一個具有重大意義的現象。

章先生論述到,恰如其分地真實描寫現實是寫實主義的文學主張,有兩個特色,「第一,寫實主義的『真實描寫現實』,乃是以文學的手段,具體、細緻、豐富、深入地寫出現實的真實;第二,這樣的『真實描寫現實』,主要是通過對人物的描寫來實現的,因而作品中的人物——至少是主要人物——必然是像實際上的那樣豐滿、複雜、生動。」

合這兩條標準而觀之,「四大奇書」中只有《金瓶梅詞話》「可以稱得上含有寫實主義的成分」。

章培恆、駱玉明 新著

《中國文學史》

章先生從「中國小說史上第一次出現的並未塗上理想色彩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真實」、「在我國小說史上第一次寫出了人的複雜性」、「將我國以前的小說以寫故事為主的原則改變為以寫人物為主,而且著重於人物本身的客觀描寫,儘量避免其他因素的介入」三個方面詳盡論述了《金瓶梅詞話》寫實主義成分的主要體現。[1]

的確,《金瓶梅詞話》對現實的描寫,不僅是現實的真實外貌的摹寫,而且逼近現實的真實本質和人物真實的本質。

小說以一市井社會男女風情的活色生香,逼近人類動物情慾和男女兩性存在本質的真實,而政治腐敗、經濟活動、仕途窮達、人生百態、酒池肉林,也在在呈現了生活真實的描摹。

《金瓶梅詞話》的寫實性引人注目,並且因此改變了中國小說史的發展方向。

促使《金瓶梅詞話》成為中國小說史中寫實主義裡程碑的,當然有觀念的原因,一定有某種革命性的觀念產生出來了,並且用以指導具體的小說創作,才可能出現這樣一種類型的小說。

此外,與革命性的觀念同時起作用的,還必須有「真實地描寫現實」的實現手段,文學觀念和文學方式是難以分離的,文學方式和文學觀念同等重要,所以,《金瓶梅詞話》「真實地描寫現實」的實現手段在作品偉大寫實性的生成中一定發揮了巨大作用,探索小說「真實地描寫現實」的實現手段,仍然是《金瓶梅詞話》研究的一個重要任務。

不用說,《金瓶梅詞話》「真實地描寫現實」的實現手段一定是豐富多樣的,很難一一盡言,本文只就其「一事多說」的言說方式略加申論,抓住一點,不及其餘,以見窺豹之效。

現實生活中,我們會有這樣的經驗,如果自己,或者某人,想要做某件事,或者發生了某件事情,尤其是比較有影響的事情,自己說也好,別人問也罷,

因為人物關係不同,場合不同,那就可能要對不同的人多次講述,聽過的人也會對另外的人再去說,這樣,就構成了「一事多說」的現實原型。

作為寫實性的小說,「真實地描寫現實」自然是其必然的文體要求,現實生活中常常發生的「一事多說」現象,也被《金瓶梅詞話》的作者捕捉和觀察到了,並且加以了真實的摹寫,從而形成了其言說方式的寫實性特徵。

茲舉兩例,以言其實。

第一例,李瓶兒要嫁西門慶這件事,就是典型的「一事多說」。

最先提起這個話頭的,不是別人,恰是李瓶兒。

李瓶兒私通西門慶以後,花子虛惹上官司,被逼要賣房,李瓶兒一心要西門慶買下這個緊挨著西門慶家只要五百四十兩銀子的住居小宅,「這裡李瓶兒請過西門慶去計議,要教西門慶拿幾兩銀子,買了所住的宅子罷:『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2]

吳月娘是不同意買花子虛這個房子的,但是經不起李瓶兒攛掇,而且實際上是用李瓶兒的銀子,西門慶才「買」了。

李瓶兒這是在無意中表露了心聲,她是有了要嫁西門慶的心了,但這是非正式的表達,西門慶那時的心思也不在這上面,他當時的關注點是房子,所以李瓶兒說是說了,但是沒有得到西門慶的回應,還只是一個巴掌,當然,話頭已經提起來了,這是「得勝頭回」的寫法。

《金瓶梅》連環畫

李瓶兒正式向西門慶說起要嫁的話是花子虛氣病交加,一命嗚呼以後。正月十五日那天,李瓶兒請了兩次客,白天請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到家遊玩吃酒,然後又背著幾位娘「暗暗請西門慶那日晚夕赴席」[3]。

西門慶儘管記掛著李瓶兒的暗約,還是被孫寡嘴、祝實念半路截殺到李桂姐家去了,只得虛應了一陣,伺機溜跑了,去赴李瓶兒的約。西門慶到李瓶兒家以後——

於是重篩美酒,再整佳餚,堂中把花燈都點上,放下暖簾來。金爐添獸炭,寶篆熱龍涎。春臺上高堆異品,看杯中香醪滿泛。

婦人遞與西門慶酒,磕下頭去,說道:「拙夫已故,舉眼無親。今日此杯酒,只靠官人與奴作個主兒,休要嫌奴醜陋,奴情願與官人鋪床疊被,與眾位娘子作個姊妹,奴死也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說著滿眼淚落。(十六回)

西門慶面對李瓶兒如此正式、謙卑的求嫁話語和行為,這次的反應是直接回應了——

西門慶一壁接酒,一壁笑道:「你請起來。既蒙你厚愛,我西門慶銘刻於心。待你孝服滿時,我自有處,不勞你費心。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咱每且吃酒。」(第十六回)

對李瓶兒的這次說嫁,西門慶是直接給李瓶兒回了話的,因為那時候花子虛已死,房子已買,又是十五佳節,西門慶可謂心無掛礙,志得意滿,時機、場景都沒有問題。

但是仔細推敲西門慶的答話,可以看出其中還是很有分寸的,西門慶既沒有拒絕,也沒有完全答應,他先說的是他感激李瓶兒的情意,他是懂這份情的,言外之意他是會報答這份情的,這是對李瓶兒的慰藉,也等於是個答覆了,

但是時間上還要緩一緩,還不能急,因為李瓶兒還有一個守孝的期限,這說明即使是西門慶這樣的人,對於禮法也還是要遵守的,也還是一個障礙,在禮法面前,也還是不能亂來,所以他要等這個禮法不再具有約束力以後,才能娶李瓶兒,只有這樣才有婚姻的合法性。

西門慶(繪畫)

可見西門慶這樣的人,縱然肆意偷情,可一旦涉及正式婚姻,他還是要考慮合法性,不在禮法面前造次,因此他要李瓶兒等。

一方面給李瓶兒一個念想,但是也壓制李瓶兒的迫切心,提醒李瓶兒要注意婚姻的合法性,要懂得在禮法面前控制自己的欲望,在壓制中又同時加以寬慰,說他到時自然會處理,要李瓶兒放心。

最後則是說在今天這樣的好日子中就不要被別的事情煩擾了,盡著享受眼前的快樂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也是一種生活哲學。

可見西門慶對李瓶兒求嫁的回應還是有情有義,有禮有節,有松有緊的,既表情又達意,既許諾又不許諾,既壓制又寬慰,使得李瓶兒一時也沒有了回話。

可是李瓶兒一會兒以後還是忍不住又跟西門慶提起這件事來了,這是李瓶兒第三次說要嫁西門慶的話了:

婦人因指道:「奴這床後茶葉箱內,還藏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蠟、兩罐子水銀、八十斤胡楜椒。你明日都般出來,替我賣了銀子,湊著你蓋房子使。你若不嫌奴醜陋,到家好歹對大娘說,奴情願只要與娘們做個姊妹,隨問把我做第幾個的也罷。親親,奴舍不的你。」說著,眼淚紛紛的落將下來。

西門慶慌忙把汗巾兒替他抹拭,說道:「你的情意,我知道也。待你這邊孝服滿,我那邊房子蓋了才好。不然娶你過去,沒有住房。」

婦人道:「既有實心取奴家去,到明好歹把奴的房蓋的與他五娘在一處,奴舍不的他好個人兒,與後邊孟家三娘,見了奴且親熱。兩個天生的打扮,也不相兩個姊妹,只相一個娘兒生的一般。惟有他大娘性兒不是好的,快眉眼裡掃人。」

西門慶道:「俺吳家的這個拙荊,他到好性兒哩。不然,手下怎生容得這些人?明日這邊與那邊,一樣蓋三間樓與你居住,安兩個角門兒出入。你心下如何?」

婦人道:「我的哥哥,這等才可奴的意!」(第十六回)

除了孝期的問題,西門慶這次又加上了一個房子的問題,本身之前也是李瓶兒先問西門慶那買的花子虛的房子什麼時候修好,這樣,西門慶說的也在理,沒有房子給李瓶兒住,娶過去總不像話,這個理由李瓶兒也沒有辦法不接受。

《金瓶梅》·李瓶兒(繪畫)

兩人的第二段對話中,李瓶兒上來就打經濟牌,她給西門慶亮出家底,讓西門慶知道她是一個小富婆,而且她的東西捨得給西門慶,娶她在經濟上是很大幫襯,因此西門慶回來跟潘金蓮說的時候還特別提起這一點。

然後是再次表達對西門慶不舍的愛。這樣一來,經濟和情感雙管齊下,西門慶是難以招架的,作為商人,他不會不注意李瓶兒的嫁妝;作為情人,他不能不接受李瓶兒的愛意。

李瓶兒接著表達的是想和誰住在一處的願望,其實是體現了一種人物關係。

李瓶兒在心裡把潘金蓮、孟玉樓看作是一夥的,願意和她們交往,但是認為和吳月娘隔著一層,親近不起來,她認為吳月娘是容不下她的,畢竟是老大,也不大可能做朋友。

西門府的女人們(繪畫)

顯然李瓶兒在見過西門慶的幾個妻妾以後,是有自己的觀感的,在西門慶的五個妻妾中,只有吳月娘、潘金蓮和孟玉樓三個她才看得起,另外兩個孫雪娥、李嬌兒根本不入她的法眼,她心裡一定是把西門慶的五個女人分成了三個隊列和層次:

吳月娘在第一層,潘金蓮和孟玉樓是第二層,孫雪娥、李嬌兒是最低的一層。她自覺把自己放在第二層,既有傲氣和自信,也有俗氣和勢利。

當然她的判斷不一定對,比如她對潘金蓮和吳月娘的認識都有偏差,後來的事實證明能容她的人恰是吳月娘,不能容她的人正是潘金蓮,所以西門慶糾正她說吳月娘的性格才是好的,才是真正能夠容得人的。

但是,這畢竟代表了她那個時候的認識水平,並以此來建立她和西門慶幾個妻妾的感情距離。她是按照她的觀感、認識、感情傾向來表達她的意願的,其實正是表現了對自己將來在西門府的地位、陣營、交遊、處境的預期。

當然,李瓶兒對吳月娘的觀感除了包含一般性情的認識,還包括了吳月娘對她嫁入西門府這件具體事情的可能態度,在這一點上,她是對的,吳月娘並不同意西門慶娶李瓶兒,這在後面會得到應證。

《金瓶梅》· 西門慶(繪畫)

西門慶當然是比李瓶兒了解他的那些婆娘的,所以對於李瓶兒對吳月娘的誤判,他進行了糾錯和提醒,這目的當然也希望李瓶兒將來能夠和吳月娘和平共處。

他糾正李瓶兒對吳月娘的成見,這對李瓶兒是有好處的,畢竟將來吳月娘是老大,帶著偏見和誤判與吳月娘打交道,那是要吃虧的,所以西門慶對李瓶兒還是充滿善意的。

至於答應房子標準和潘金、孟玉樓一樣是三間樓,安兩個角門方便她和潘、孟二人來往,那當然是直接答應了李瓶兒的要求,難怪李瓶兒要高興地叫哥哥,表達滿意之情呢!

西門慶這次的回答,比上一次更加具體,更能夠讓李瓶兒安心和滿意,因為安排住房等級標準和妻妾住宿遠近、告知吳月娘性格稟性這些事情,其實都已經是一個家庭內部的事務了,完全是一家人在商量事情的口吻和姿態,這對於李瓶兒的來說,無疑是一大進展了。

《金瓶梅》繪畫·西門慶與李瓶兒

這三次說嫁的情況都是在兩個當事人之間直接進行的,所以是直接的對話體的言說。

第四次,則是西門慶和潘金蓮說。

第二天,西門慶回家以後,伶俐的潘金蓮早看出了李瓶兒和西門慶私會的勾當,逼著西門慶承認,西門慶抵擋不過,承認了,也就順嘴和潘金蓮說了李瓶兒要嫁過來的事情

……又哭哭啼啼告訴我說,他沒人手,後幹截空,晚夕害怕,一心要教我娶他。問幾時收拾這房子。他還有些香燭細貨,也值幾百兩銀子,教我會經紀,替他打發。銀子教我收湊著蓋房子。上緊修蓋,他要和你一處住,與你做了姊妹,恐怕你不肯?(第十六回)

這是西門慶把李瓶兒的話複述給潘金蓮聽,符合人物關係和言說方式的選擇原則。

人物關係和言說方式之間具有特定的選擇原則,就是說,不同人物之間說話的時候因為關係不同就必然要選擇適合的方式,這是一個言說的原則。

從人物關係上說,李瓶兒要嫁西門慶,直接要說的,當然是西門慶,因為西門慶是當事人,西門慶是首先要同意的人,所以李瓶兒和西門慶說的方式是直言方式,直接對西門慶說她的意思。

《金瓶梅》繪畫·西門府

而對潘金蓮說李瓶兒要嫁過來的話就只能是由西門慶來轉述,李瓶兒不可能直接和潘金蓮對話,所以只能是西門慶用複述的方式來和潘金蓮說。

但是,照理說,西門慶之外,西門府要徵得同意的人,第一個應該是吳月娘,而西門慶卻選擇了潘金蓮,因為西門慶回家以後先進的是潘金蓮的房,潘金蓮對他的行蹤一陣猛烈拷問,西門慶隱瞞不住,只得承認和李瓶兒私會去了,也就順著話頭跟潘金蓮說了這件事。

當然,西門慶回家以後首先進潘金蓮房間,本身也說明潘金蓮的地位,事實上,在李瓶兒進入西門府之前,西門慶最喜歡的人,的確是潘金蓮。

在只是非正式徵求意見的事情上,也不一定要完全遵守大小禮法,那麼一來,西門慶的喜好就會佔上風,所以先和潘金蓮說,不但符合西門慶的情感向度,而且也稱不上什麼僭越。

《金瓶梅》木刻版 ·商議娶瓶兒

再次,李瓶兒已經說了她想和潘金蓮住的比較靠近,既然李瓶兒和潘金蓮最感親近,那麼首先和潘金蓮說,問潘金蓮的意見,也是合情合理的。

最後,吳月娘對這個事情是最可能持反對意見的,對此西門慶應該還是有數的。之前吳月娘對他和李瓶兒交往,買花子虛房子的態度他肯定記憶猶新,所以西門慶有可能是要把最難啃的骨頭放在最後。

先問潘金蓮,獲得潘金蓮的支持,就先建立了聯盟,對他也是個鼓勵,比起一開始就在吳月娘哪裡碰牆,心理上肯定要好得多。

先獲得潘金蓮的支持,哪怕被吳月娘否定,他也還有個打平的感覺。「雖故是恁說,他孝服未滿哩」,取得了潘金蓮的支持,西門慶又再次強調了李瓶兒的孝期,可見他對這個禮法是很在意的。

當然,吳月娘畢竟是老大,所以潘金蓮也說「還問聲大姐姐去」[4],是的,該見的人還得見,該說的話還得說。

但是,且慢,第五次說這事的還是李瓶兒,好不容易熬到花子虛百日將近,三月上旬的時候,——

李瓶兒預先請過西門慶去,和他計議,要把花子虛靈燒了:「房子賣的賣,不的你著人來看守。你早把奴取過去罷。省的奴在這裡,晚夕空落落的,我害怕,常有狐狸鬼混的慌,你到家對大娘說,只當可憐見奴的性命罷。隨你把奴做第幾個,奴情願伏侍你,鋪床疊被也無抱怨。」

說著,淚如雨下。西門慶道:「你休煩惱。前日我把你這話到家對房下和潘五姐也說過了,直待與你把房蓋得完,那時你孝服將滿,取你過門不遲。」

李瓶兒道:「你既有真心取奴,先早把奴房攛掇蓋了。取過奴去,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省得奴在這裡度日如年。」

西門慶道:「你的話,我知道了。」

李瓶兒道:「再不的,房子蓋完,我燒了靈,搬在五娘那邊樓上住兩日。等你蓋了新房子,搬移不遲。你好歹到家和五姐說,我還等你的話。這三月初十日,是他百日,我好念經燒靈。」西門慶應諾,與婦人歇了一夜。(第十六回)

李瓶兒是真急,西門慶是還不能急,孝期還是他的心結。

兩個人不在一個節奏,所以李瓶兒緊著催,西門慶則用拖刀計。李瓶兒這次說的中心意思和以前一樣,但是語氣變得更加急切,房子沒有蓋好也不管了,先過去住潘金蓮的,蓋好了再搬也行,總之,就是要快,要快速地嫁過去。

《金瓶梅》木刻版

西門慶逾牆偷情

從後面發生的李瓶兒沒有如願嫁入西門府,反而嫁給了蔣竹山的變故來看,這種急切的言說在敘事節奏上也構成了一種預示,所謂欲速則不達,愈是那麼急,就愈可能壞事。

作者言說節奏的把控是很有火候的,一步步把節奏提到最激烈的點上,然後譁啦一聲把氣放了,哪有那麼如意的人生呢!

還有,西門慶並沒有和吳月娘說過,但是他卻騙李瓶兒說過了,「前日我把你這話到家對房下和潘五姐也說過了」,他不能實話實說,只有說善意的謊言,因為他既不能編吳月娘的瞎話,也不能讓李瓶兒失望,所以騙李瓶兒說過了但又要等的話是最恰當的,反正這也是他的意思,誰都不得罪的話,最安全。

次日,西門慶一回到家,「一五一十,對潘金蓮說了」,西門慶的這一說,極其簡略和概括,採取的是敘述者的角度,連西門慶本身對潘金蓮說的話也省了,因為無非是上面李瓶兒的那些話了,沒有必要重複,否則使得行文累贅,這也是言說的繁簡之道。

金潘金蓮的回答是:「可知好哩!奴巴不的騰兩間房與他住。只怕別人,你還問聲大姐姐去。我落得河水不礙船。看大姐怎麼說?」

潘金蓮對李瓶兒的要求滿口答應,但是吳月娘是不能不問的,所以她又一次提醒西門慶這事還得吳月娘點頭才行。這是第六次說。

《金瓶梅》連環畫

第七次,終於和吳月娘說起。「西門慶一直走到月娘房裡來,月娘正梳頭。西門慶把李瓶兒要嫁一節,從頭至尾說一遍」,這也是敘述者敘述性的話,西門慶怎麼說,說什麼,都刪了,實在也不過是那些李瓶兒說過的話了,不必再重複。

至於吳月娘的態度,前面說過,李瓶兒覺得這個大娘不會支持,的確如此——

月娘道:「你不好取他的休[5]。他頭一件,孝服不滿;第二件,你當初和他男子漢相交;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連手,買了他房子,收著他寄放的許多東西。常言:機兒不快梭兒快。我聞得人說,他家房族中花大,是個刁徒潑皮。倘或一時有些聲口,倒沒的惹蝨子頭上撓。奴說的是好話。趙錢孫李,你依不依,隨你!」

幾句說的西門慶閉口無言。走出前廳來,自己坐在椅子上沉吟。又不好回李瓶兒話,又不好不去的。尋思了半日,還進入金蓮房裡來。(第十六回)

吳月娘的反對也不是沒有道理,她說的三條理由,

第一條是孝期不滿的問題,這一點西門慶是沒有異議的,他也一直在強調不能違反禮法。

第二條是朋友妻,不可欺。這倒是西門慶的軟肋,他沒法反駁。

第三條,是西門慶吃了花子虛和李瓶兒的那麼多財物,會惹火燒身的,這也是事實,也是個埋著的定時炸彈,花大要找茬的話,是個麻煩,所以西門慶也只有默默地出來。

戴敦邦繪《金瓶梅人物》·吳月娘

吳月娘給了他一個難題,左右為難,只好到潘金蓮那裡尋求幫助。

「西門慶把月娘的話告訴了一遍」,這是第八次說同一件事,還是敘述者敘述性的話。潘金蓮聽了也說吳月娘的話沒有錯,西門慶更感為難,——

西門慶道:「這個也罷了。倒只怕花大那廝,沒圈子跳,知道挾制他孝服不滿,在中間鬼渾,怎生計較?我如今又不好回他的。」(第十六回)

對於西門慶來說,李瓶兒是一定要娶的,但也不一定著急,所以吳月娘的反對他倒也不在意,讓他為難的是如何跟李瓶兒去說,如何言說現在成了西門慶最大的問題。

潘金蓮教了西門慶一套話去回李瓶兒,主要有兩條:

1、五姐的樓上堆著藥料,騰不出地兒來。

2、再等等,房子蓋好、孝服滿的時候,那是最好的時機。

其實只是第一條有點新意,第二條要等房子蓋好、孝服滿的話,西門慶早就說過。騰不出房子,李瓶兒沒法住,倒是可以搪塞,讓李瓶兒沒有反駁的理由。

當然,這一段話從潘金蓮的角度來說,即使西門慶已經說過的理由也會有新的說服力,因為李瓶兒是信任和親近潘金蓮的,她就是想和潘金蓮住在一起,西門慶轉述潘金蓮的話,李瓶兒就會比較有信任感,也不會和西門慶糾纏,畢竟西門慶只是轉述潘金蓮的意思。

所以西門慶「聽言大喜,那裡等的時分?走到李瓶兒家」,這就展開了同一件事的第九次言說。

《金瓶梅》連環畫

李瓶兒問:「你到家所言之事如何?」

西門慶回答:「五姐說來,一發等收拾油漆你新房子,你搬去不遲。如今他那邊堆的破零三亂,你這些東西過去,那裡堆放?只有一件事打攪,只怕你家大伯子說你孝服不滿,如之奈何?」

西門慶轉述潘金蓮的話,用的是「五姐說來」打頭,這樣就把他只是充當潘金蓮和李瓶兒之間一個傳話人的身份明確了。

和李瓶兒隔開一層,李瓶兒縱有不滿,也沒法跟西門慶生氣,差不多等於是潘金蓮和李瓶兒在對話,以李瓶兒對潘金蓮的信任和親近,對這些話她是比較容易接受的。

當然,西門慶所說花家大伯子的話,潘金蓮並沒有說過,而是吳月娘的話。可見西門慶在轉述潘金蓮話的時候,還是根據他自己的理解和需要有所損益的。

吳月娘所說的花家大伯子恐怕會來搗亂的擔心,西門慶顯然認為是很重要的,也很害怕,所以他才在轉述潘金蓮話的時候把吳月娘的這個話加了進去。

現實生活中,話語轉述中的增減損益,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金瓶梅詞話》對於這種現實言說的描寫是高度逼真的;

不僅如此,提出花家大伯子可能帶來的麻煩,等於把問題甩給了李瓶兒,爭取到了話語主動權,變被動為主動,如果這個問題真的存在,那麼阻止你李瓶兒嫁入西門府的就是你家的人了,那就不是我西門慶的問題了。

果然,李瓶兒的答話重點成了來解除西門慶對花家大伯子的疑慮和擔憂——

婦人道:「他不敢管我的事。休說各衣另飯,當官寫立分單,已倒斷開了的勾當,只我先嫁由爹娘,後嫁由自己。自古嫂兒不通問,大伯管不的我暗地裡事。我如今見過不的日子,他顧不的我。他但若放出個屁來,我教那賊花子,坐著死不敢睡著死。大官人你放心,他不敢惹我。」

因問:「你這房子,也得幾時方收拾完備?」西門慶道:「我如今分付匠人,先替你蓋出這三間樓來,及至油漆了,也到五月頭上。」婦人道:「我的哥哥,你上緊些。奴情願等著到那時候也罷。」(第十六回)

這段李瓶兒由進攻轉為防守的答話最要緊的就是告訴西門慶花家大伯子不足為懼,那是構不成障礙的,別說他不敢來找茬,就是來找茬,我李瓶兒也立馬把他擺平,這個問題不用考慮,花大後來的表現也證明李瓶兒說的不錯。

一提到花家的人,李瓶兒馬上就變了一副聲口,對花子虛一樣,對花家大伯子也一樣,她在西門慶、吳月娘、潘金蓮面前的那種溫柔就代之為一種狠勁,人物個性也隨之一變。

可見言說與人物個性展現之間是有內在關係的,言說不單純是語言問題,語言問題本身就是人物描寫問題。

為西門慶解除花家大伯子的擔心之後,李瓶兒轉而問房子什麼時候能夠修好的問題,這完全就是接受了潘金蓮和西門慶說辭的姿態。

她話語的機鋒所向已經不是追著西門慶打,而只是在接受西門慶安排的前提下表達她固有的急迫而已,因此,當西門慶說快也要到五月房子才能完工的時候,儘管還是帶著催勁兒,但她的回答是願意等到五月,這也是她不能不接受的現實,不得不做出的決定。

《金瓶梅人物榜之二

潘金蓮與李瓶兒》

陳東有 著

第十次,五月端午日,李瓶兒和西門慶商定了五月十五日念經燒靈,解除孝服,然後就可以迎娶了。一切平穩,敘說水波不驚。

第十一次,五月十五日,除靈,一切順利,行雲流水。

李瓶兒對西門慶說:「今日拙夫靈已燒了,蒙大官人不棄,奴家得奉巾櫛之歡,以遂於飛之願。」歡喜之情,溢於言表。

西門慶問花大的表現,李瓶兒說毫無懸念,順利之至。這個時候的李瓶兒極其高興,催嫁的話語都洋溢著甜蜜和幸福,——

李瓶兒把西門慶抱在懷裡叫道:「我的親哥!你既真心要取我,可趁早些。你又往來不便,休丟我在這裡日夜懸望。」(第十六回)

話還是那些話,催還是催,急還是急,但這已經是勝券在握、希望臨近的話,催都是歡心的催,急都是幸福的急,不再是之前那樣無望的焦灼,苦惱的急躁!

第十二次,五月二十日,西門慶到帥府拜了周守備生日以後,應李瓶兒之請再到李瓶兒家,「李瓶兒叫迎春盒兒取出頭面來,與西門慶過目。黃烘烘火焰般,一付好頭面。收過去,單等二十四日行禮,出月初四日準娶。婦人滿心歡喜,連忙安排酒來,和西門慶暢飲開懷」(十七回),萬事俱備,佳期指日可待。

當然,我們知道,一切很快成了泡影。

一更時分,玳安慌慌張張來找西門慶回家,親家陳洪招惹政禍,女婿女兒來嫁避難。

敘述者又進行了一次敘述,「西門慶通一夜不曾睡著,到次日早,分付來昭、賁四,把花園工程止住,各項匠人,都且回去不做了。每日將大門緊閉,家下人無事亦不敢往外去。西門慶只在房裡動旦,走出來,又走進去,憂上加憂,悶上添悶,如熱地蚰蜒一般,把娶李瓶兒的勾當,丟在九霄雲外去了。」(第十七回)這是第十三次說。

《金瓶梅》繪畫·李瓶兒

第十四次,回到李瓶兒這邊。西門慶一去不復返,李瓶兒不知就裡,派馮媽媽去找了兩次,根本見不到人。第三次去送頭面,見到玳安,人玳安傳話,——

這玳安一面把馬拴下,走到裡邊,半日出來道:「對俺爹說了,頭面爹收下了,教你上覆二娘,再待幾日兒,我爹出來往二娘那裡說話。」

這馮媽媽一直走來,回了婦人話。婦人又等了幾日,看看五月將盡,六月初旬,朝思暮盼,音信全無,夢攘魂勞,佳期間阻。(第十七回)

西門慶攤上事了,實在有事,耽誤下日子也是可以的,但他不和李瓶兒說,玳安也不說,西門慶不說是六神無主,方寸大亂,顧不上別的什麼事了,玳安不說是不敢說,主人沒讓說他不敢亂說。如此一來,李瓶兒就懵了,這事也就成不了了。

李瓶兒要嫁西門慶的事,小說先後進行了十四次言說,可謂不厭其煩。

李瓶兒嫁蔣竹山的事,也經過了多次言說。

李瓶兒憂思成疾,狐狸精又來擾亂,請蔣竹山來看病,迅速搭上,很快就招贅了蔣竹山。這是一個比較簡略的過程描寫,是作者在說。

第二次是馮媽媽和西門慶說。西門慶親家事情平息以後,七月中旬某天在街上遇到馮媽媽,問起李瓶兒情況,馮媽媽告訴已經嫁人了,西門慶問是誰,——

馮媽媽悉把半夜三更,婦人被狐狸纏著,染病看看至死,怎的請了大街上住的蔣竹山來看,吃了他的藥怎的好了,某日怎的倒踏門招進來,成其夫婦,見今二娘拿出三百兩銀子與他開了生藥鋪,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氣的在馬上,只是跌腳,叫道:「苦哉!你嫁別人,我也不惱,如何嫁那矮王八!他有甚麼起解?」於是一直打馬來家。(第十八回)

西門慶從馮媽媽口中知道李瓶兒已經嫁給蔣竹山的消息,言說的方式是對話加概述,先是和馮媽媽對話來引入話題,然後由馮媽媽來講述前後過程,但這個講述則由敘述者進行概述,而不是描述馮媽媽給西門慶說的具體場景。

最後則是描寫西門慶聽了馮媽媽言說以後的反應,這個反應是直接呈現給讀者的,因為西門慶的生氣是必須直接展現給讀者的。

《金瓶梅》繪畫

李瓶兒許嫁蔣竹山

第三次是玳安和吳月娘等人說。回到家以後,西門慶罵人、踢潘金蓮,繼續發作他的怒氣。眾妻妾找玳安來問究竟,——

玳安道:「娘休打,待小的實說了罷。爹今日和應二叔每,都在院裡吳家吃酒散了,來在東街口上,撞遇馮媽媽,說花二娘等爹不去,嫁了大街住的蔣太醫了。爹一路上惱的要不的。」

月娘道:「信那沒廉恥的歪淫婦,浪著嫁了漢子,來家拿人煞氣。」

玳安道:「二娘沒嫁蔣太醫,把他倒踏門,招進去了。如今二娘與了他本錢,開了好不興的大藥鋪。我來家告爹說,爹還不信。」

孟玉樓道:「論起來,男子漢死了多少時兒?服也還未滿,就嫁人,使不得的!」

月娘道:「如今年程論的甚麼使的使不的。漢子孝服未滿,浪著嫁人的,才一個兒?淫婦成日和漢子酒裡眠酒裡臥底人,他原守的甚麼貞節!」

看官聽說:月娘這一句話,一棒打著兩個人,孟玉樓與潘金蓮都是再醮嫁人,孝服都不曾滿。聽了此言,未免各人懷著慚愧歸房,不在話下。(第十八回)

西門府知道李瓶兒嫁蔣竹山的人,除了西門慶,就是玳安。

玳安是小廝,不敢不回眾主母的問,他來告訴吳月娘等人,是適合的。

孟玉樓批評了李瓶兒不夠貞潔,吳月娘借題發揮,把孟玉樓和潘金蓮也譏諷了一下。

由李瓶兒事件的言說,挑起了西門府眾妻妾的內訌。整體是對話體,而玳安的講述是描述性的,他的言說是直接呈現式的。

《金瓶梅》繪畫·家宴

第四次是西門慶和潘金蓮說。西門慶知道李瓶兒入贅蔣竹山的次日,在潘金蓮房中,兩人說起李瓶兒來,潘金蓮抱怨西門慶踢了她,因此惹得她和吳月娘辨嘴,受了欺負,西門慶向她解釋那天他的怒氣是因為李瓶兒嫁給了蔣竹山,再一次發洩他的不滿——

不是我也不惱,那日應二哥他們拉我到吳銀兒家,吃了酒出來,路上撞見馮媽媽子,如此這般告訴我,把我氣了個立睜。若嫁了別人,我到罷了。那蔣太醫賊矮忘八,那花大怎不咬下他下截來?他有甚麼起解?招他進去,與他本錢,教他在我眼面前開鋪子,大剌剌做買賣!(第十八回)

潘金蓮已經從玳安口中知道了原委,西門慶這時又親口跟她說了一遍,和玳安說的相比,過程描述基本一致,但是玳安沒有說西門慶對蔣竹山的態度,而西門慶的說法則加以強調:他看不起蔣竹山,覺得蔣竹山和李瓶兒不配,因此對李瓶兒有怨氣。

其次,李瓶兒幫助蔣竹山開藥鋪,是搶他的生意,這讓他更加不能忍受。前一條剛從馮媽媽口裡聽說招贅蔣竹山的消息的時候他就當場說過,

第二條則在潘金蓮這裡才說,想來是有講究的:在街上乍一聽到那樣令人震驚的消息時,西門慶一時的反應只是失去李瓶兒的痛苦,特別是李瓶兒嫁的人居然是蔣竹山。

西門慶顯然一直是看不起這個人的,作為一個差點就要嫁給自己,曾經那樣恩愛的女人,居然成了蔣竹山的妻子,這讓西門慶覺著自己也掉價了,所以他是那樣激烈地貶低蔣竹山,其實正是發洩自己的受辱感。

而和潘金蓮再說的時候,已經過去一天多了,西門慶的心理也相對平復多了,他對這件事的考慮,除了失去李瓶兒的痛苦,已經較為理性地想到了經濟的層面。

《金瓶梅》連環畫(臺本)

李瓶兒幫助蔣竹山開藥鋪給他的生意帶來的衝擊和影響是他這樣精明和成功的商人不會不意識到的。

李瓶兒這一刀西門慶是很有痛感的,這是女人之外的痛,生意之痛,經濟之痛,可以證明這一點的,是李瓶兒離了蔣竹山,真正嫁入西門府以後,西門慶當面問李瓶兒的問題就是這兩條:

為什麼嫁蔣竹山那樣的歪人?為什麼開藥鋪和他作對?愛和經濟,也是人物關係和事件言說中不可或缺的因素。

當然,潘金蓮也不是省油的燈,按他自己的說法是眼裡容不得沙子,吳月娘上次搶白了她幾句,她現在就要加倍奉還。

她順著西門慶的話就挑撥了西門慶和吳月娘的關係:

婦人道:「虧你臉兒還說哩!奴當初怎麼說來?先下米的先吃飯。你不聽,只顧求他,問姐姐。常信人調丟了瓢,你做差了,你抱怨那個?」

西門慶被婦人這幾句話,衝得心頭一點火無雲山半壁通紅,便道:「你由他,教那不賢良的淫婦說去。到明日休想我理他!」

看官聽說:自古讒言罔行,君臣、父子、夫婦、昆弟之間,皆不能免,況朋友乎?饒吳月娘恁般賢淑的婦人,居於正室,西門慶聽金蓮衽席睥睨之間言,卒致於反目,其他可不慎哉!

自是以後,西門慶與月娘尚氣,彼此覿面,都不說話。月娘隨他往那房裡去,也不管他;來遲去早,也不問他;或是他進房中取東取西,只教丫頭上前答應,也不理他。兩個都把心冷淡了。(第十八回)

潘金蓮真是厲害,能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實在說,催著西門慶快點動作那樣的話她是沒有說過的,要問問吳月娘,倒是她提醒的,現在都不認帳了,只說是西門慶不聽她的話,只說是西門慶自己要去求吳月娘,問吳月娘的。

《金瓶梅》插圖本

西門慶一時悶心,也不辨前後是非,就被潘金蓮似是而非的話矇騙和攪昏了頭,把帳都算到吳月娘頭上去了——這正是潘金蓮的目的。

而西門慶呢,自然也不是那種能夠使「德厚者進而佞說者止」的人[6],結果,西門慶和吳月娘兩個就打起了冷戰。

敘述者站出來進行評論,對此深表遺憾。可見由李瓶兒的事情,連續攪動了西門府的「內政」,夫妻之間,妻妾之間,都不可避免地捲入了內鬥,人物之間的關係也因此陷入矛盾、混亂和爭鬥,家庭穩定也隨之面臨挑戰。

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到,小說的言說,說一件事,不會單單局限在一件事上,說一件事,必然會說到別的事。

說與說之間,事與事件之間,人物與人物之間,必然會彼此纏繞在一起,共同編織更加複雜的言說系統。

妻妾成群的家庭,就是如此的攪擾不清,描寫妻妾成群的家庭的小說,人物、事件的言說也是如此的攪擾不清,這是小說言說高度寫實性的表現。

這兩個「一事多說」的例子,差異的地方在於前者是一個計劃中有待實現的事件的言說,因此所有的言說都是隨著事件的進展和變化而進展和變化,言說本身處在事件的發展之中,言說也是事件的一個部分。

而後者是一個已經完成的事件的言說,所有的言說都是對於已經過去了的事件的追敘,言說本身已不在事件之中,而變成了事件的歷史描述、復原和評價。

相同的地方是兩個「一事多說」的「事」都與李瓶兒有關,都是李瓶兒嫁人的事情,又都與西門慶聯繫在一起,最終構造了西門慶和李瓶兒的關係與性格,也攪動了西門府的內部關係,給西門府的家庭穩定帶來了動搖和威脅。

《金瓶梅》連環畫

李瓶兒要嫁西門慶的事,十四次言說中,李瓶兒和西門慶說的有七次,即第1、2、3、5、10、11、12次,佔一半,而且基本都是直接對話,李瓶兒的話得到直接呈現。

西門慶說的有五次,即第4、6、8次對潘金蓮說;第7次對吳月娘說;第9次對李瓶兒說。

西門慶的五次言說都是轉述性的,他只是把李瓶兒的話複述給潘金蓮、吳月娘,或把吳月娘的話複述給潘金蓮,或把潘金蓮的話複述給李瓶兒,

原言說者李瓶兒、吳月娘、潘金蓮的話都沒有得到直接引語,而是被西門慶來轉說了,而西門慶轉說也往往是以被敘述的方式進行的,他的轉說本身也沒有得到直接引語,而是敘述者對他的轉述進行了概括性的敘述。

其餘敘述者說一次,馮媽媽、玳安說一次。顯然,這同一件事的多次言說中,李瓶兒和西門慶的言說最為重要,李瓶兒和西門慶中,李瓶兒的言說更重要。

李瓶兒招贅蔣竹山事件的四次言說中,除了第一次敘述者的言說,後面馮媽媽、玳安、西門慶的三次言說,重心都是西門慶對這件事的反應。

李瓶兒儘管沒有直接出現,但是西門慶強烈的反應都是因為失去她的失落和痛苦而導致的,李瓶兒的影子依然致命。

戴敦邦繪《金瓶梅人物》·玳安

西門慶的妻妾中,乃至整個小說中,其他的人和事都很少得到這樣反覆言說的待遇。

沒有別的,這種「一事多說」的藝術方式單單用在李瓶兒要嫁西門慶和招贅蔣竹山這樣看來不值一提的瑣事上,我們只能說,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突出李瓶兒的重要。

李瓶兒在整個西門府的故事言說中,牽一髮而動千鈞。

為了講好李瓶兒重要的故事,就需要一個多層次的言說系統。這個言說分層,大致是這樣:作者的言說、人物的言說、敘述者的言說。

作者言說。作者操控整個故事的言說[7],各個層次的言說都在作者言說的編織之中,成為作者言說的次級單位。

人物言說。這種也是比較複雜,包括多種變形:

從方式上說,有直接言說,有間接言說;

從人物角色上說,有當事人言說,有參與者者的言說,有他者的言說;

從事件進展和場景轉換上說,間接言說也可以轉換為直接言說,比如西門慶向潘金蓮、吳月娘轉述李瓶兒話語的時候是直接言說,但是潘金蓮、吳月娘的答話則是直接言說,而西門慶對潘金蓮的答話的回答也成為了直接言說,這樣的情況也同樣發生在西門慶向李瓶兒轉述潘金蓮的話語的時候。

《新刻金瓶梅詞話》書影

敘述者的言說。一般說,敘述者的言說是比人物言說高的,因為人物和故事都是被敘述者敘述的,這個時候的敘述者是超然於人物和故事之上的。

但是,敘述者一旦直接站出來說話,那敘述者的言說就比人物言說低了,比如第十三次言說也就是敘述者直接出來,為西門慶家出事以後的故事轉折進行轉結。

這個複雜的分層言說系統使同一事件得以在不同人物、不同場景、不同時間的展開和推進中進行符合人物關係和身份、符合空間需要和時間特性、符合開合有度言有輕重的美學要求的故事講述,從而構造一個趣味盎然、人物個性鮮明、關係複雜、互為照應、反映現實的故事言說整體。

一個平凡、普通、瑣碎的女人一件平凡、普通、瑣碎的事情被如此這般地說來說去,娓娓之中蘊含著要攪動天地的力量,又讓人覺得都那麼真實,凡所有相皆不虛妄,恰似我們身處的現實,言說的形式意義和逼真性都同時在言說中顯露出來。

由此我們可以說,《金瓶梅詞話》關於李瓶兒欲嫁西門府和招贅蔣竹山兩件事情的多次言說,正從一個方面展現了這部寫實主義起源小說的言說高度。

作者在紅河學院

主持學術研討(右1)

[1]章培恆撰:《寫實主義成分在明清小說中的增長》,章培恆著:《不京不海集》,第520—529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5月。

[2]蘭陵笑笑生撰:《全本金瓶梅詞話》,第十四回,香港太平書局1982年版。

[3]第十五回。

[4]石昌渝先生對潘金蓮這段答話的解讀是認為潘金蓮對李瓶兒的態度是言不由衷的。對李瓶兒充滿嫉妒的潘金蓮並不真的希望李瓶兒嫁進來,而她讓西門慶娶徵求吳月娘意見的話也是一箭雙鵰:借吳月娘來阻止李瓶兒嫁進西門府,或者離間西門慶和吳月娘的關係。我們認為這個時候的潘金蓮歡迎李瓶兒進門還是真誠的。她對李瓶兒態度的改變是李瓶兒嫁進西門府以後,在李瓶兒逐漸成為她最大的威脅的過程中發生的。至於石先生所論潘金蓮對吳月娘的暗藏機心,那是發覆之論。石昌渝著:《中國小說源流論》,第356-357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4年版。

[5]原文如此。似為衍文。

[6]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上,卷八《君道篇第十二》,第239頁,中華書局1988年版。

[7]趙毅衡說「作者只是『抄錄』下敘述者的話」。對於《海上花列傳》、《孽海花》、《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這樣的小說來說,問題不大,但是對於《金瓶梅詞話》這樣的小說來說,作者是不是只是在「抄錄」敘述者的話,恐怕還有待進一步研究。在這樣的小說中,作者的功能很難說只是「抄錄」。趙毅衡著:《當說者被說的時候——比較敘述學導論》,第9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文章作者單位:紅河學院

本文由作者授權刊發,原文刊於《河南理工大學學報(社科版)》,2021,第1期。轉發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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