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金瓶梅》,人們總忍不住跟《紅樓夢》作比較。多少人從小就對《紅樓夢》愛不釋手,卻要過了而立之年,才敢翻開《金瓶梅》,能慢慢懂得其中滋味的更是少數。這不僅僅是因為《金瓶梅》頭上扣了幾百年的「淫書」的大帽子、讓人望而卻步,更因為《金瓶梅》毫不手軟地寫出了成人世界的殘酷、炎涼,若無成熟的頭腦和足夠的閱歷,實難共鳴。
素有才女之名的田曉菲,從八歲起每年都讀《紅樓夢》,其熱愛程度可見一斑。可是《金瓶梅》呢,她到了二十三歲為準備博士資格考試才勉強讀了一遍,想必內心仍然排斥。直至五年後再讀,她方懂了這部奇書的好。饒是這位才女,也要等到接近而立之時,悟得其中真味。於是興之所至,她細讀細解,寫出了《秋水堂論金瓶梅》。
為什麼《金瓶梅》不如《紅樓夢》那麼惹人愛?
因為它是真正意義上的「成人小說」,描寫的是赤裸裸的成人世界。
賈寶玉曾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可是,一旦女兒出了嫁,就「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在讀者眼裡,如果《紅樓夢》是出嫁前的女兒,那麼,《金瓶梅》則是後者。
《紅樓夢》的主角是一群十幾歲的少男少女們。他們住在世外桃源般的大觀園裡,每日吟詩作賦,品茶煮酒,他們的感情也是情竇初開的朦朧和美好,充滿詩意,仿佛不染纖塵的童話。這樣純淨的大觀園,是在腐敗的賈府和骯髒的成人世界之上建立起來的空中樓閣。《紅樓夢》給我們細看這座空中樓閣的美,卻把成人世界的一切黑暗,含蓄地隱藏到大觀園的背景中,若隱若現。
《金瓶梅》則不同,它的主角正是西門慶和他那群粗俗的妻妾們。西門慶投機鑽營、謀財害命、四處勾搭,壞事做盡。他的妻妾們更是爭風吃醋、貪財逐利、斤斤計較、互相算計,甚至紅杏出牆、謀殺親夫,簡直面目可憎,正是寶玉最看不慣的那種「混帳」模樣。這樣的成人世界,兇狠、醜陋,充滿世態炎涼。《金瓶梅》把成人世界的一切骯髒都擺在眼前,不加掩飾,真實到讓人不忍卒讀。但這卻是現實。
人人都可以也願意去嚮往大觀園那般夢幻的美好,但不是誰都能看清並接受清河縣那赤裸裸的現實。所以田曉菲說,「一個讀者必須有健壯的脾胃,健全的精神,成熟的頭腦,才能夠真正欣賞與理解《金瓶梅》,能夠直面其中因為極端寫實而格外驚心動魄的暴力——無論是語言的,是身體的,還是感情的」。
用慈悲之心去讀《金瓶梅》
《金瓶梅》中展現的是醜態畢露的成人世界,裡面的人做出的絕大多數事情都不是好事,但我們也不必急於去全盤否定和批判。說到底,他們是一群醜陋骯髒的成年人,一群沒有醒悟的普通人,更是一群掙扎於市井的可憐人。或者說,他們也是滾滾紅塵中一群「有缺陷的凡夫俗子」,正如俗世間的你我他。
在《金瓶梅》裡,幾乎沒有扁平的人物,不管主次,每個人物幾乎都是飽滿的、立體多面的。
想那西門慶,雖然一生放縱、欺男霸女、聚斂不義之財,瓶兒死後,他的滿心傷懷卻是真實的。哪怕宴會上的戲編排的再熱鬧,也無法趕走他對瓶兒的思念。這一刻,我們無法不同情他。
潘金蓮背上千古罵名,可這真是她罪有應得嗎?若非出身貧寒,誰願賣身為奴、身不由己?如花美貌、聰明伶俐、又有才藝,這樣的女子,本該配個英雄才俊。可惜,武松是她夠不到的白月光。當這片白月光變成要她性命的奪命刀時,她仍沉浸在美夢成真的幻想中踏上死路。而西門慶也成了辜負了她的「蚊子血」。她再怎樣,不過是被命運作弄的可憐女子。
甚至西門慶的第一幫閒應伯爵,得西門慶賞了兩條珍貴的鰣魚,自己尚且要細細切條、過節和待客等重要時刻方捨得取出一點享用,可他卻捨得拿出一條鰣魚來周濟給同樣窮困的大哥。看到這裡,這個遊手好閒、靠著陪富家公子玩樂蹭吃蹭喝的寄生蟲,仿佛也不是那麼可憎了。
滾滾紅塵中,每個人都有他的身不由己。他有凡夫俗子的缺陷,可也總有些許凡夫俗子的可憫。世態炎涼、塵世滄桑,不過是另一個可憐人罷了,何必苛責。
即便作者用尖利冷酷的筆鋒刻畫這群「有缺陷的凡夫俗子」時,懷有的也是「深通世情的寬容」,是充滿慈悲心的。作者描摹這一群沉溺於酒色財氣中的凡夫俗子,正是希望讀者能夠反觀自身,得以自省。
對比詞話本和繡像本,田曉菲更是反對詞話本中滿篇刻板的道德說教,支持繡像本中出於佛家的慈憐悲憫心腸。我們去讀《金瓶梅》,同樣應該懷有這一腔慈悲心。
細節之中有神在
整本《秋水堂論金瓶梅》中,田曉菲始終聚焦在文字本身,尤其通過詞話本和繡像本的對比,從結構、背景、人物、隱喻等角度,逐章回講解奇書《金瓶梅》的文字具體好在哪裡。這就是一本《金瓶梅》的詳細文學導讀和解說。
其實,《金瓶梅》文字的妙處,都藏在細節裡。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徐志摩捕捉的細節,《金瓶梅》的作者早就抓住了。在繡像本中,潘金蓮在王婆家初次見到西門慶,前後七次低頭,舉止應對很是得體。即便拋去美貌的吸引,這樣嬌羞纖弱的女子,如何讓人不動心呢。
二人偷情之後,王婆故意撞破姦情,繡像本中寫道,「只見王婆推開房門入來,大驚小怪,拍手打掌,低低說道……」,這「低低」二字,確實讓整個場景生動起來。
另外,王婆假借做壽衣之名安排西門慶和潘金蓮相見。最終,潘金蓮和王婆確皆因此事喪命。王婆真可謂用這件缺德事給自己送了終。像這樣的預言、隱喻還有很多。難為作者行文安排如此心細,草灰蛇線,伏脈千裡,耐人尋味。而《紅樓夢》在這方面的確是效仿、化用了許多手法,比如西門慶請道士給妻妾們相面預言各自結局的情節,與《紅樓夢》中十二釵的批命詩很類似。
瓶兒死後,「西門慶觀戲動深悲」。在祭奠瓶兒的筵席上,眾人要走,西門慶讓大家留下來,吩咐戲子們「撿著熱鬧處唱」,不管唱那段,「只要熱鬧」。可以推想,這樣的大場面,原本就異乎尋常的熱鬧,可是西門慶還嫌不夠,還要更熱鬧些,還要這樣的熱鬧保持下去。他極力延續這「熱鬧」,正是為了掩蓋他懷念瓶兒、無法排解的孤寂處,襯託出他內心的「深悲」。
瓶兒平日裡待幾個姐妹不錯,可是死後沒有人真心記掛她,只一味嫉妒、吃醋。玉樓生日,眾人閒聊,講到臘月二十六是瓶兒的百日。王姑子一見有賺錢的機會,立刻見縫插針說一句,「少不的念個經兒」。月娘不滿西門慶一直思念瓶兒,卻冷淡地回掉,「挨年近節,念什麼經!」她對西門慶的不滿和對瓶兒的冷漠,這一句話便表露無遺。
節日和季節的襯託也是《金瓶梅》的一大主線。
田曉菲說,「《金瓶梅》是一部秋天的書」,從秋天開始,在秋天結束。秋天是萬物凋零的季節,而死亡的陰影、炎涼的世態始終籠罩著全書。
開篇「熱結十兄弟」,就伴隨著卜志道的死。卜志道本是十兄弟人選之一,他既死了,其餘眾人一語帶過,就毫不猶豫選了比較有錢的花子虛補齊十兄弟的缺。後文也有因為人的變動,改變十兄弟人選的情節。這可真是「鐵打的『十兄弟』,流水的人」。由此可知,所謂「十兄弟」不過一個虛名,哪管具體是誰呢。這「熱結」的背後,是多麼冷酷無情。
節日的前後對比也增強了全書的悲劇性。
比如清明節,西門慶生子加官的時候,曾經帶領全家祭拜祖墳,何等聲勢。待到西門慶死後,妻妾四散,只有月娘帶著孝哥孤兒寡母祭拜,另有吳大舅夫婦作陪,又是何等悽涼。
前一個元宵節上,宋慧蓮搶了所有的風光,不但罵書童得了西門慶的支持、走百病兒吸引了陳敬濟的目光,還故意炫耀她的腳小,在自己的鞋子外面套潘金蓮的鞋穿。可到了下一個元宵節,宋慧蓮已經香消玉殞,西門慶也早換了新寵。這表面熱鬧的元宵節,背後又是多麼的冷。
在田曉菲看來,整部《金瓶梅》,不過是「繁華事已空」的大背景下,一代代凡夫俗子的生死歌哭,書寫的是成人世界的世態炎涼。田曉菲在《秋水堂論金瓶梅》中,耐心地教我們如何用慈悲之心去解讀這部奇書的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