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冬天,國內放映了一部叫《阿蘇卡》的電影。《阿蘇卡》是迄今國內放映的兩部錫蘭(就是現在的斯裡蘭卡)影片中的一部。伍經緯的聲音最初就出現在這部電影裡,好像他配的還是主角。大約就在同一時期,譯製片的演職員名單裡,開始出現劉廣寧的名字。
伍經緯是20世紀60年代初進入上譯的,用蘇秀的話說,他們是「1960年進廠的那批人」。比起前面我提到的所有人,他們是上譯的新人。比起童自榮、程曉樺、丁建華、曹雷、喬榛,他們又是較早的上譯配音演員。據蘇秀等老前輩回憶,他們的廠長陳敘一具備很高的「戰略眼光」,早在上世紀50年代末期,就考慮擴大配音演員班子,建立「第二梯隊」。陳敘一對配音演員的要求嚴格到近乎苛刻,當年伍經緯、劉廣寧等人能被上譯選中,足見他們絕非等閒之輩。伍經緯等人進廠不久,就被當作尖子重點培養。後來的事實證明,他們不愧是那個年代上譯的後起之秀。借用我早年的一個比喻:伍經緯和劉廣寧進入上譯,不啻給上譯增添了「一支長號」和「一架豎琴」。
伍經緯進上譯不久,很快就成了那個年代的當紅小生,頻頻給一些年輕的角色配音。在《帶翼的人》《生活從此開始》《松川事件》《紅帆》《鬼魂西行》《神童》《運虎記》《厚四姐》《阿甫夫婦》《中鋒在黎明前死去》等電影中不斷聽到伍經緯的聲音。他在《紅帆》中配的船長格列依、《鬼魂西行》中配的唐諾德、《中鋒在黎明前死去》中配的卡丘,都是影片的主角或主要人物。
蘇聯影片《紅帆》,講述一個愛幻想的少女最終實現了自己夢寐以求的愛情的故事。以今天的眼光看,這部電影題材和演員演技都十分幼稚,以至配音演員很難施展才能,伍經緯的配音也顯得一般。英國影片《鬼魂西行》以一座鬧鬼的城堡繼承人,由於日益陷入窮困,不得不把城堡賣給一個美國富翁。城堡拆除後所有磚石木料被運往美國,並按原樣重建起來,於是那個鬼魂也同時被帶到了美國這麼一個幾近荒唐的故事。辛辣地嘲諷了英國貴族制度的沒落。在《鬼魂西行》裡,伍經緯同時配莫爾多·格勞雷和唐諾德·格勞雷兩個角色。莫爾多生前是個喜歡尋花問柳的花花公子,死後成了格勞雷城堡的鬼魂。唐諾德是沒落的格勞雷家族的後裔,也就是那座鬧鬼的城堡的繼承人。這部有點鬧劇式的電影,鏡頭多半是在攝影棚拍攝的,再加上荒誕不經的故事內容,更顯其假。不過,影片的臺詞卻曾讓不少人津津樂道。記得影片裡伍經緯有這麼一段臺詞:「野生的棘和暗中的接吻,二者之間有什麼區別?如果我拼完凱涅克蘭奇之前你還答不出來,你就要受罰。K-I-N-N-I-E C-R-A-N-K-I。好,你要受罰了。」直到今天我也未弄明白這段臺詞的意思。但當年許多年輕人卻喜歡模仿伍經緯的這段臺詞,原因大概是:當時,年輕人羞於在女孩面前說到接吻兩個字,若借用電影臺詞說出這兩個字,就容易多了。
令我對伍經緯刮目相看的是他在《松川事件》裡的配音。我印象裡,《松川事件》不是專業電影公司拍攝的。它是由許多左派非專業人員組成的「松川事件製片委員會」根據轟動一時的真實事件拍攝的,影片有明顯的左派政治色彩。儘管如此,它仍不失為一部出色的電影。這部影片有點類似《冰海沉船》,沒有通常意義上的主角,只有相對比較重要的人物。赤間慎美是影片《松川事件》中一個相對比較重要的人物,由伍經緯配音。此外,伍經緯還以他在《松川事件》裡富於激情和雄辯的旁白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曾說過,伍經緯在《松川事件》裡「風頭出足」,這麼說也許不妥當,但至少表明他在這部影片裡的配音令人矚目。伍經緯在《松川事件》中的配音之所以令人矚目,主要還在於他的音色。20世紀60年代初,上譯大多數男配音演員的年齡都不再年輕。邱嶽峰戲路雖廣,但主要適合於給中年以上的角色配音。這點,尚華跟邱嶽峰有些類似。富潤生、程引甚至於鼎的適配對象主要也是壯年以上的角色。原先的當家小生胡慶漢,進入60年代後音色趨於圓潤,開始轉向男中音。當時只有畢克的聲音繼續保持年輕態,但無論是跟他們相比,還是跟同時期進廠的戴學廬、楊成純(楊成純早期配音很少)相比,伍經緯的聲音顯得更加年輕。而且他音色明亮,頗有「金屬聲的質感」,因而,他自然成了上譯新的當家小生。
截止「文革」前,伍經緯參加配音的電影中尤以《她在黑夜中》(即費裡尼的《卡比利亞之夜》)、《媽媽,你不要哭》《帶翼的人》《生活從此開始》和《中鋒在黎明前死去》等幾部最為我喜愛。影片《中鋒在黎明前死去》根據阿根廷劇作家庫塞尼的同名舞臺劇改編拍攝(20世紀60年代初期,國內的話劇舞臺上曾演出過這部戲,並且深受年輕觀眾歡迎)。它向我們講述了南美某國一個足球中鋒卡丘被自己的球隊拍賣,旋即被億萬富翁魯普斯買走作為自己的私人「藏品」。卡丘為追求人的尊嚴、自由和愛情,以逃跑直至殺死魯普斯進行反抗,最終被判處死刑的悲劇故事。通過這個故事,鞭笞了資本社會一切以金錢為核心,甚至不惜將人貶為商品的醜惡本質。影片裡穿插了卡丘和另一個被收買的「藏品」——芭蕾演員諾娜的愛情故事。《中鋒在黎明前死去》是一部憂傷而又富美感的電影。卡丘的聲音形象是伍經緯那一時期比較有代表性的作品。
《中鋒在黎明前死去》放映於1963年夏季,此後,新譯製片越來越少。第二年,我只在《沾滿泥土的手》(印尼)和《藍色港灣的艦長們》(蘇聯)兩部電影裡聽到過伍經緯的聲音,但印象已經模糊,再次聽到伍經緯的聲音,已經是1978年。在《巴黎聖母院》、《故鄉》和《追捕》三部電影裡相繼聽到了伍經緯的聲音。在《巴黎聖母院》裡他配遊吟詩人甘戈瓦,就是那個乞丐王朝要將其絞死,而被艾斯米拉達以結婚為名救下來的詩人。此時,伍經緯的配音造詣已相當成熟,音色更為豐滿,比他早期的聲音更顯得華麗。
1978年夏天,有一部不太引人注目,但頗具新現實主義風格的日本電影——《故鄉》——在國內放映。《故鄉》是一部很值得推崇的影片,導演是山田洋次。該影片以日本瀨戶內海鄰近廣島的一個村莊為背景,描述一對靠以一條機帆船運送填海石料為生的夫妻,面對大噸位運輸船的競爭,終於破產而被迫離開故鄉的故事。反映日本經濟快速增長時期,中小企業艱難的處境。電影《故鄉》有很強的感染力,這一方面來自女主角扮演者倍賞千惠子(丁建華配音)的表演,另一方面來自影片細膩的敘事風格。伍經緯在影片裡配男主人公石崎精一。石崎精一是個寡言的中年男子,他的臺詞不多,但他堅韌,樸實的性格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20世紀80年代初,伍經緯曾在好幾部日本電影裡配過音。在另一部山田洋次執導的電影《幸福的黃手絹》裡,伍經緯配一個叫花田欽也的人物。花田欽也是個性格莽撞,有些毛搗的年輕人。他那上身比例長於下身,而臉長的比例又大於上身的身材和長相,給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這個要麼是做點出格的事,要麼是出點小洋相的角色,心地卻很善良。雖說欽也是一個配角,但卻是一個有聲有色的人物。他跟《故鄉》裡石崎精一的性格完全不同。伍經緯的配音則妥帖地傳達出了他們各自不同的性格特徵。在大家熟悉的影片《砂器》裡,伍經緯配一個叫三木彰一的角色,是影片裡被害人三木謙一的養子。臺詞不多,但也很符合那個因養父不幸暴死他鄉,一時陷入悲哀而又不知所措的人物形象。那段時期,進口了為數不少的日本電影,其中出自山田洋次手筆的就有好幾部。山田洋次的電影在國內廣受歡迎,遺憾的是,他執導的系列片《寅次郎的故事》,在國內僅僅放映了很少幾部。而在屈指可數的幾部中,僅有《望鄉篇》和《柴又的愛》是由上譯譯製的。《望鄉篇》和《柴又的愛》的譯製導演都是伍經緯。在《柴又的愛》裡,寅次郎由伍經緯配音。這是這個系列片中,配得最好的一個寅次郎。
伍經緯是「文革」前就進入上譯的配音演員。在「文革」前的譯製片中已嶄露頭角,他的聲音也早已為我們那代譯製片觀眾熟悉。在那長達十年的譯製片「沉寂期」,於無聲處,我經常暗自回憶由伍經緯配音的人物。「文革」結束不久,當我在《巴黎聖母院》中通過甘戈瓦再次聽到伍經緯的聲音時,有一種禁不住的喜悅。我相信伍經緯將會進入一個藝術創作的高峰期。但客觀地說,他並沒有進入一個這樣的階段。雖然我在多部影片裡聽到過伍經緯的聲音,並且覺得他後期的配音造詣愈加成熟,音質仍像長號一般嘹亮,而且色彩更加富麗堂皇,不過可以稱之為經典的配音作品卻乏善可陳。其原因也許是他後來主要轉向作配音導演。我粗略統計了一下,從20世紀70年代後期開始,伍經緯導演(包括與人合導)的譯製片多達二三十部,其中不乏譯製片中的上乘之作。如:《橡樹,十萬火急》(和衛禹平合導)、《悲慘世界》(和衛禹平、孫渝烽合導)、《華麗的家族》(和衛禹平合導)、《苦海餘生》(和胡慶漢合導)、《警察局長的自白》(和衛禹平合導)、《寅次郎的故事——望鄉篇》《寅次郎的故事——柴又的愛》(同時配寅次郎)、《魂斷藍橋》《大篷車》等。
伍經緯是我第一個見到的上譯廠配音演員。那是1962年12月,在梵皇渡路上譯廠的傳達室裡。幾年前,我開始寫這組回憶隨筆時,以為在較早的上譯配音演員中,我最可能見到的是伍經緯,他畢竟比那些元老級的前輩們年輕。未想到他當時已經中風,此後在世的時間並不太長。當年那個比我年長不了多少歲的,身體十分壯碩的北方漢子,竟會帶著他那號角般的聲音早早離開了人世。
選自張稼峰著:《那些難忘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