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通鑑》、思《通鑑》、用《通鑑》。建安二十四年,關羽率軍三萬北伐。六個月中,他在樊城圍住曹大司馬,在漢水南岸水淹七軍,擒于禁、斬龐德,威震華夏。關羽徵戰一生,在這一年達到人生巔峰,如《蜀記》中所載,關羽笑稱吾今年衰矣,依然斬釘截鐵告訴關平,然不得還!但他的人生巔峰與深淵,間隔不到十五天。呂蒙率軍白衣江渚之上,拔掉江陵,馬忠在夾石擒住關羽父子,孫權一句吾實不得已而殺之,將軍謝幕。關羽之死,後人多將目光落在糜芳和士仁(不叫傅士仁,就叫士仁)身上,這種判斷,放在演義之中,尚且說得過去,嚴肅了談,就靠不住了。
糜芳與其兄糜竺是兩個極端。《曹公集載公表》評價糜竺素履忠貞,文武昭烈,能撫慰吏民。《三國志·糜竺傳》裡陳壽評價他雍容風議,見禮於世。《資治通鑑》裡說他雅性節儉,不好華麗。劉備對他賞賜優寵,以至於他在蜀中無與為之比。糜芳格局就低了不少,宋朝唐庚《三國雜事》說他性偏狹,不與人交,每人前笑臉相迎,人後睚眥必報而無能。《益部耆舊傳》說他好飲而不置產業,錢來不日盡散,性懦而好與爭。
故,用孔子的話說,糜竺是那種三省其身,為人謀而忠,與朋友交而信,傳而習之人。其弟糜芳則是不知反省,少謀寡慮而不忠,以及,喜歡報復卻又沒本事(想想法正)的人。至於士仁,自然與糜芳臭氣相投,但他甚至連糜芳都不如,楊戲《季漢輔臣贊》說糜芳出士仁之右。嗯,既然比爛,士仁是當仁不讓的。
以二位的性格能力,不說劉備不想幫襯,即便想也是爛泥扶不上牆,同時,二位在荊州可以調動的兵權極其有限,根本不可能決定荊州生死。建安二十年,劉備令諸葛亮、張飛、趙雲帶兵入川助戰,四月,任郝普為公安太守,王靖為公安都尉,同時任命了功曹掾和師友祭酒後,任士仁為督軍從事。這個職位設置於東漢初年,《後漢書·百官志》載,漢初(指東漢初),州郡縣皆置督軍,初為都尉副,助其監軍,主理軍中文書。二年(漢安二年),順帝(劉保)改制……撤州督軍,使其主理軍中文書,修辦軍備。
說明從東漢設置督軍從事起,這個職位就沒有兵權,是作為都尉副官輔助都尉工作而設置的。同時,這個職位在東漢時期一直處在被削弱的狀態。修辦軍備四個字,正好印證了《三國志·關羽傳》中所載的二十四年,自羽之出軍,芳(糜芳)、仁(士仁)供給軍資,不悉相救,當時糜芳和士仁主要的工作,是後勤。糜芳的情況稍微複雜一些。建安二十年劉備(或者是諸葛亮,沒有確鑿的委任證據)任命糜芳為南郡太守。
《百官公卿表》載,漢太守主理治民、進賢、決訟、檢奸,可自行任免掾吏。換句話說,沒有兵權,建安年間,沿襲劉保當年之改制,一郡兵權在郡都尉手裡。而南郡郡都尉,是潘濬。除了手裡有兵權,《三國志·潘濬傳》:備入蜀,留典州事。再引《後漢書·百官志》:漢典州事,類司隸校尉也。即,潘濬不但掌握南郡兵權,還主管南郡治安。
所以,糜芳和士仁,一位在南郡主管治理民生、進賢任能、決斷訴訟這種事,一位在公安負責修辦軍備、處理軍隊文書這種事。且不說二位性格能力有沒有膽量造反,即便真有這個膽子,沒兵沒權,根本反不起來。這還根本沒有展開談現實和書本的距離問題,書本裡可以一句單騎衝入萬軍之中取上將之首,看得痛快;現實裡,開玩笑呢?不考慮戰場環境、天氣氣候、軍隊士氣、物資裝備、後勤供應?即便真的單槍匹馬闖入敵陣,不考慮敵軍的鉤鐮槍、馬能不能受得了、敵軍不是傻瓜木偶只會站著驚嘆?
同理,《三國志·呂蒙傳》裡一句遂到南郡,士仁、糜芳皆降,且不說當時士仁根本不在南郡,即便富有想像力的陳壽,也只能十個字點到為止,結果到了《吳書》裡,就成了南郡太守糜芳城守,蒙(呂蒙)以仁(士仁)示之,遂降……洋洋灑灑三百個字。連正史都得當小說看,演義小說,別太當真。
關羽丟掉荊州這事,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前,學界爭議始終很大,不是說沒有書籍證據或者考古證據能夠理清這件事,只是這些證據,都沒有被人們發現。直到一九九六年,湖南長沙走馬樓出土了一批十萬多枚竹簡(走馬樓吳簡),才算基本重塑了歷史,理清了這段往事。這批竹簡包含有少量的史料信息,以及數量種類繁多的經濟券、司法文書、民籍、帳簿、名刺和官刺。其中,一枚竹簡這樣寫道:
原文:王陰通濬民反陵南郡叛迎蒙。整理:王陰通濬,民反,陵、南郡叛迎蒙。翻譯:孫權暗地裡與潘濬聯絡,(荊州)民眾造反,江陵、南郡叛變並迎接呂蒙。
根本沒提糜芳、士仁。這段文字涉及關羽丟失荊州一事,將這件事的重心落在了孫權、潘濬、呂蒙、荊州民眾、江陵和南郡上面,基本印證了之前的分析。潘濬,基本可以說一直都是孫權在荊州的內鬼。武陵漢壽人,說明是荊州土著;後為江夏從事、湘鄉令,不但說明仕途全部壓在了荊州,而且在江夏和地方都歷練過。
以及,前面說過,他手握南郡和江陵兵權,還是荊州典州事,具備對荊州後方生殺予奪的能力,如同劉備拿下西川後啟用李嚴、來敏、法正、鄒靖這批人物一樣,他是萬不得已才用潘濬的。這裡雖然沒有確鑿證據,但是只要大家翻翻《三國志·潘濬傳》,幾乎不會有任何疑問:這位是荊襄一帶的世家豪族級別的人物。
而且這位,十分會演。賣主求榮之後,立刻哭給孫權看。《資治通鑑·卷六八》載:會權至江陵,荊州將吏悉皆歸附;獨治中從事武陵潘濬稱疾不見。權遣人以床就家輿致之,濬伏面著床蓆不起,涕泣交橫,哀哽不能自勝。權呼其字與語,慰諭懇惻,使親近以手巾拭其面。濬起,下地拜謝。即以為治中,荊州軍事一以諮之。既然這麼悔恨,為何賣主求榮,為何當孫權讓您繼續坐在治中這把交椅上時,您不立即掩面自斃呢?所以,劉備啟用潘濬,是雙刃劍,也是無可奈何。這就引出下面一枚竹簡:
其二戶上品廿五;其七戶上品廿八;其九戶中品一一三;其一百一十九戶下品五廿九;其老頓窮獨女戶下品二三一一。
大家不必糾結上述這些文字,只需知道,上品、中品、下品,分別對應當時長沙郡的有錢人、中產階級、窮人。這類竹簡數量巨大,但只說明一個問題:當時荊州經濟下滑十分嚴重,而且貧富差距極大,分配不公問題嚴重。老頓窮獨女,是指家中沒有成年男丁的窮苦人家,這些人家的戶數數量幾乎是有錢人家的一千多倍,以東漢時期平均每家四口人算,人數遠遠超過有錢人和中產階級。再看人口。光和七年(一八四年,漢靈帝劉宏),黃巾起義,荊州人口總數約一千零五十萬。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戰前後,荊州人口減少到不到九百萬,且減少人口主要分布在荊州北部,即南陽郡和南郡。
劉備領荊州後,從建安十四年到二十一年(劉備入川),人口銳減至不到七百萬,建安二十四年關羽北伐時,荊州人口只有五百多萬,且主要分布在荊州南部,零陵郡約一百萬,長沙郡約一百零五萬,桂陽郡約五十五萬,武陵郡約二十五萬,原先荊州北部的大郡南陽郡和南郡,以及小郡江夏郡人口總數不到二百八十萬,減少了一大半。
即,荊州人口在劉備到來之前,二十四年只縮減了一百五十萬人左右,結果劉備領荊州後,八年縮減三百萬,十二年縮減四百萬。而且從赤壁之戰後到關羽北伐前,荊州地區(尤其是荊州南部)戰亂,相比於當時其它地區,可以說相當少了,人口依然如此銳減,說明劉備治理荊州非常失敗(就和他後來治理川蜀一樣)。
人口如此銳減,說明荊州當時已經民不聊生。大批老百姓北上或者東遷,進入曹魏以及江東統治地區,大批成年壯丁被關羽招募入軍。《後漢書》中說,昭烈(劉備)領荊襄,及後出軍巴蜀,眾六萬餘。及龐士元(龐統)沒,令諸葛亮等領兵兩萬入川。即,劉備佔領荊州後,不到四年時間,就徵兵五萬左右(加上赤壁之戰前關羽的五千多人和劉琦的五千多人,總共六萬),建安十九年八月,龐統死,諸葛亮竟然還能從荊州抽調兩萬多人部隊。
注意,這裡劉備的六萬人和諸葛亮的兩萬人,都是作戰部隊,還沒有考慮駐防部隊,結合當時作戰部隊數量與駐防部隊數量大致為一比二,以及荊州人口數量中年齡十五歲以上,八十歲以下(十五從軍徵,八十始得歸)的男丁數量看,劉備總兵力是令人驚訝的,當然,兵役重的代價,就是老百姓都去跑路了。建安二十三年,關羽又在已經民不聊生的荊州大地之上,硬生生榨出了三萬作戰部隊,難怪呂思勉先生曾經感嘆:關羽竟然還能抽出三萬兵力,可想而知,他的駐防軍所剩無幾了。
當然,除了江東孫權勾結潘濬,荊州百姓民不聊生,經濟凋敝,不服關羽這兩個主要原因,關羽丟掉荊州還有其它原因,尤其是他嚴重的外交失誤問題。然而限於篇幅,暫時無法詳談。中國著名歷史學者呂思勉在《秦漢史》中說,關羽得罪了整個江東,又與潘濬不睦,又只會打仗,不會治理荊州,難怪最後會把荊州丟掉。在此,筆者也十分信服呂思勉的論斷。
讀完文章,不知大家是否發現,歷史事實和歷史人物的真面目,常常與人們的認知相去甚遠。造成這一現象的主要原因有兩點:歷史事件或人物往往距離現在非常久遠,大部分史料記載很難做到全面、深入和客觀地反映歷史事實。第二,即便有少數史料能夠全面而深入地反映歷史事實,也會因為內容太過龐雜和枯燥,讓讀者望而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