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劃了小河「尋謠計劃」音樂會的上汽·上海文化廣場很意外,雙場音樂會開票瞬間被搶空。湧入搶票的大都不是他們長期培養的音樂劇觀眾,「完全是另一批新的人」。
新只是相對而言。2013年上海萬代南夢宮(當時叫「淺水灣藝術文化中心」)初開業,老周、萬曉利、小河三人在那邊演了一場「民謠三味」,場子很滿。這三個名字加在一起好比一道經典菜式,總能讓好這一口的人趨之若鶩。十年前,十年後,都一樣。
8月15、16日兩晚的音樂會,核心還是這幫人,加上張瑋瑋、陸晨、莫西子詩、小老虎等氣味相投的。一場唱他們自己的歌,一場唱新舊童謠,半個劇場的人跟他們一起在晃蕩中忘我。運氣好的觀眾兩晚都在,前一晚聽罷《不會說話的愛情》,後一晚來聽同一個人唱德國童謠《土撥鼠》與《遊子吟》,品嘗時間溪流的清涼。
這群中年民謠藝人,共同構成中國現代民謠的主流樣貌。這幅畫卷由遍布神州大地的火車軌道連接,欠發達城鎮裡或純潔或腥臊的愛情翻滾著,貧窮、渴望、縱酒、驚奇、不安分刺激他們的創作。幽默讓苦味回味悠長。
歷史分配給他們的角色是美好八零年代的最後守護人。城鎮發展的時間差給了他們機會,在歌裡保存式微的詩意。
小河與張瑋瑋(右)張瑋瑋還記得第一次見小河的場景。九十年代,西北小青年來到北京,撞見一支樂隊在演出。小河彈吉他不用撥片,技術了得。演完瑋瑋湊過去問:「能不能教我彈琴?」小河眼皮子也不抬,「學這玩意兒幹啥呢」。8月16日下午,他們在文化廣場聊到這個。初次相遇的畫面從小河的記憶裡消失了,他只記得後來張瑋瑋和郭龍兩個「清純的小夥子」跟他長談,那時瑋瑋還有滿頭的頭髮,在充沛愛情的驅使下寫出「我會洗乾淨頭髮爬上桅杆/撐起我們葡萄枝嫩葉般的家」(《米店》)。「我現在也洗頭」,這是後話。
大家都還懷念以前那個滿則溢的瘋癲小河,徹夜喝酒,熱愛辯論,像薩滿一樣胡言亂語地拿音樂做實驗。
「這個小河是你嗎?」「是也不是。」
現在他和瑋瑋坐在劇場的高腳椅上,黑色細木地板上的礦泉水和保溫杯也融入明亮的燈光。張瑋瑋一直有讓說話像寫作一樣的能力,他拿出半篇小作文朗讀和說話之間沒有明顯區別。他另一個長處是從往事和日常裡提取片段,把它們編織在一起並賦予意義。
前一晚他唱《小白船》之前,又一次提到了河酒吧,用「黃金時代」指代這段每周三晚有小河與萬曉利固定演出的時間。同樣的時期,在陸晨的記憶裡是「那時候扔給萬總五塊錢,他可以唱一個晚上,剎也剎不住。」
河酒吧喝了一夜酒之後,天蒙蒙亮。別人進城,張瑋瑋出城。出城的早班車上沒有其他乘客,他坐在最後一排拉起手風琴,就是那首隻剩兩三句歌詞的《小白船》。此時的逆流而上不得已褪去孤膽英雄的色彩,露出自我懷疑和醉酒後的空虛。事情變得清晰,混在北京搞地下音樂的並不全是理想主義者,還有懶惰和逃避者。把自己塞進汽車裡進城工作的人,生活得並不比邊緣音樂人更容易。
張瑋瑋不管怎麼樣,這個時期是他們最活躍的創作期。在流行萎縮,搖滾愈發假大空的時候,民謠身兼數職,描摹土地,關注現實,吐露愛情,替麻木的人撕裂情緒,為淺薄的人指出遠方。《回到民謠》的曲目大都來自這一時期,一個他們自己都很難超越的時期。遵循自然規律,這夥人現在變得矜持與謙和。小河不再怪叫,萬曉利唱得很少,陸晨不玩朋克很多年,現在朋克是他嘴裡玩笑的說辭,和誇張的肢體動作一起遺留下來,像個紀念。
老周唱童謠之前不知道為什麼嘆了口氣。他唱歌,也講了個書裡寫過的故事。五六歲的時候,他就在上海五官科醫院失明。手術花掉一大筆錢,失敗了。媽媽抱著他徘徊在黃浦江邊,未來渺茫,「兒子我們一起跳下去吧」。「媽,要跳你跳,我要回家。」
「看,幽默有時候能救命。」
萬曉利的故事在歌裡。「媽媽再給我唱首歌吧/就唱你教給我的童謠/雖然我現在長大了/可那支童謠我忘了」(《媽媽》)。歌裡的書包、吉他、北京、天涯海角,又幽幽地映出那段時間的影子,
萬曉利有幾年的時間,我對這些擁有共同過去,彼此緊密相連的中年民謠歌手們感到厭煩。他們總是唱那幾首歌,講那段時期的故事,不同僅在於有時候用幽默的語氣,有時候充滿深深的懷念。他們的新歌也往往沒有老歌那麼一滴入魂,當然這跟我的年齡增長也很有關係。可能他們自己也對自己厭煩,覺得要警惕起來。所以摩羯座的張瑋瑋才不斷逼迫自己不要在小角落「稱王稱霸」,敏感地意識到蝸居大理躲疫後的拘謹。小河才會開始尋找童謠,包括更早的「音樂肖像」計劃,戒酒戒痴狂,興平氣和地尋找人與人、空間與空間、時間與時間的關聯。陸晨跑去寫寫畫畫跳探戈打太極,把洪峰分流成溪水,炒炒菜一支童謠就會浮上心頭。
小河尋謠,從北京開始,去過杭州,在長沙短暫停留。年初到上海,因為疫情,逗留的時間比較長。他和團隊掃公園,訪老人,收了一百多首童謠。他說歌本身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尋找的過程,以及今天的老人和今天的年輕人一起重新演唱,唱給今天的觀眾聽這個當下。
我也問家裡長輩要到幾首謠曲給他,都是些無釐頭的兒嬉,天真無邪,沒有旋律,圖個口快。老人唱給我聽的時候,小河所說的「連接感」其實很弱。如果他們在搜索記憶的時候想到了什麼陳年往事,也一點都沒有告訴我。
不只是我,還有很多人懷疑這場追尋的意義大於實質。張瑋瑋說起小河的老「槓友」,「槓友」質疑小河幹嘛不寫新歌,也不再跟他沒完沒了地辯論,悵然若失。這樣大費周章,是在積蓄能量,還是掩蓋當下創作力的不足?還有啊,人必須創作嗎?尋找、傾聽、溝通可以有相同的價值嗎?
為了這個計劃,小河需要一次次地在不同場合解釋它的意義。這個過程中,他的想法也可能一直在變化。
對參與過的人來說,意義更難以用語言概括。「尋謠計劃」第一回的上海現場在雍福會,環境適宜。庭院中央一棵枝葉開張的老廣玉蘭樹下,人們團團圍坐。蚊子和溽暑陪伴,雨忍到快結束才落下來。
和兩位老人學唱一下午歌非常開心,人沉浸在聲音裡頭,不必要的念頭都被濾掉了。當時想到「一期一會」,一席人因緣際會一起唱歌,唱完離席散場,絕大部分人以後不會再遇到,因此更加珍惜。
在《回到童謠》的音樂會,氣氛又不太一樣。這場的內容和形式都很駁雜,有像童謠的民謠,包含童謠元素的民謠,在上海及周邊搜集到的本地童謠,外國童謠,西洋曲調譜寫的童謠,解放後的童謠(動畫歌曲),完全不是童謠的歌(小老虎的即興說唱),等等。
一支由上海本地音樂人組成的樂隊配合青浦倪爺爺的《救枯苗》,「老龍入水暴雨來」多麼開闊。幾個小孩組成的樂隊幫蘇奶奶的《四句頭山歌》伴奏,烏青魚鰟鮍魚又哭又笑。奚爺爺的《浦東搖籃曲》在廣玉蘭樹下已經學會了,但這次聽老人唱時才突然想起來,小時候認識的唯一一個用「咕咕」(方言)表示「睡覺」的小朋友,已經長成中年胖男。混亂的美,像學生文藝匯演,意思不在演出本身,在激發出的聯想和身邊的氣息中。
張瑋瑋剛到上海參加尋謠計劃時,已有一年半沒碰手風琴,天天只苦練吉他。他抱著手風琴和小河上街時不太自在,當晚問團隊要了之前錄下的所有童謠,「排練和即興版本兩種」,對比著聽。發現無一例外,都是即興版本更好。
他稍微放心一點了,因為等著他的不是一本正經的排練,而是一群人的盡情即興,最後演變為在陸晨的帶領下亂舞。而瑋瑋參加的另一支樂隊「野孩子」,向來以排練一絲不苟聞名。
聊天會上,小河自己講了不提前給樂手譜子的原因。他們都是每天和音樂打交道的職業音樂人,而童謠非常簡單,排練的話半小時就能完成。這樣就容易掉進現代流行音樂劃定的範圍,這塊看似「籠罩整個地球」的領地,通用著和老人完全不同的音樂語言。
於是《救枯苗》便成了這個樣子:倪爺爺摸不著的複雜調式和歪歪扭扭的節奏,被樂隊即興編織的彈性蹦床兜住。不可能全部合拍,靈機一動,錯了亂了的音樂與山歌之間的距離分分合合,趣味盎然。「音樂中也可以一瞬間沒有音。」就像一塊塊拼出來的樂高玩具,和千瘡百孔的現實世界間總有隔閡。
想一想小河的這句話,從前那個千方百計想突破音樂條框的實驗音樂人,換了一種方式還在做著同樣的努力。
周日下午的聊天會上,觀眾們也坐在舞臺上。這個時候,對中年民謠歌手的厭煩已經沒有了。
不喝酒的小河,還是很喜歡和朋友在一起,只是不需要用酒精去挽留自己,維持聯繫。退出野孩子,閉門練琴的張瑋瑋,暫無演出,「還需要沉一沉」。一層層的生活痕跡下面,他們還是保有真誠的底色。
主要還是因為他們唱歌了。吉他和手風琴能修補什麼裂痕,音樂響起的時候才知道。劇場寬廣的空間裡,一小群人圍坐在燈光下。一首瑋瑋的新歌,一首小河的《九十年代》,一首《米店》。彼此距離很近,小河說的每次和瑋瑋配合都有新東西,大家也都能感覺得到。越是質樸自然的音樂,在超三維空間裡的流淌越是動人。
疫情讓張瑋瑋認清一個現實:特殊時期,「一首歌不如一顆白菜」。變化加速發生,舊的生活方式正被崇拜速度的網際網路思維掃除。
這群人掌握一門古老的技藝。他們是修補的匠人,修補自身,修補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修補我們遺忘了的生活片段。他們很會遷徙,從前帶著流浪的想像,現在肩負巡演的責任,穿梭於不同的場景,每個人按各自不同的節奏往前走。
他們繼續抱團,10月假期小河、萬曉利、陸晨還要腳碰腳連續在上海1862 LIVE開專場。修修補補綴綴,大家一起步履不停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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