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電視劇
上世紀80年代末,電視屏幕上有一部嚇唬小孩的大殺器《聊齋》,那詭異的燈光和瘮人的音樂一起,孩子就只敢從手指縫裡偷瞄一眼,看看又飄來什么女鬼。
長大一些,我看的第一部「傳統經典」,不是四大名著,而是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儘管對文言文半懂不懂,可那些「鬼」的故事,似乎比人的故事要有趣得多,也直接得多。有時候,如果蓋住「鬼」的身份識別,就是一幕幕人間百態。
很榮幸,很多大家也是這麼認為的,比如汪曾祺,還寫下了這本《聊齋新義》。他說,自己想做一點實驗,改寫聊齋故事,使它具有現代意識。而石能擇主,人即是花,這種思想本來就是相當現代的,蒲松齡在那個時代就有這樣的思想,令人驚訝。
新生事物層出不窮,汪曾祺選了另外一條路——把舊的創造出來了。汪曾祺動筆,不是大刀闊斧地改,但給故事埋下了突出一條岔路般的未盡之意。
《促織》的結局原本是大團圓式的,變成蛐蛐的兒子復活了,他的父親也功名錢財雙收。但是,皆大歡喜的結局和之前一家人走投無路的故事情緒是矛盾的,也讓一個揭露黑暗的劇本在最後作了某種妥協。蒲松齡也許是化憤怒為慰安,汪曾祺卻毫不猶豫地把兒子「寫死」了——這本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
《瑞雲》的原著結尾,在賀生的「幫助」下,瑞雲的臉又恢復了光潔。這個故事原本的主題是讚揚賀生的「不以媸妍易念」,這是道德意識,不是審美意識。歌德說過,愛一個人如果不愛她的缺點,不是真正的愛。在汪曾祺的改寫中,當瑞雲的臉晶瑩潔白,一如當年,賀生卻不像瑞雲一樣歡喜,反而若有所思。這樣一改,就是一個現代意味的愛情故事了。
據說有記者問過科學家霍金,這一生有什麼事情真正打動過你?霍金回答,「遙遠的相似性」。「故事新編」的方式其實並不新鮮,民國時期,魯迅寫過一本名字就叫《故事新編》的歷史小說集;林語堂也用英語改寫過《虯髯客傳》《鶯鶯傳》《南柯太守傳》等中國古代小說,最後文言文轉英文又轉白話文,匯集成一本《中國傳奇》。
魯迅
魯迅比較謙虛,1935年在給《故事新編》的序言中說,「並沒有將古人寫得更死,卻也許暫時還有存在的餘地的罷」。但魯迅改寫歷史小說,絕不是閒來無事的文人消遣。比如,大禹治水的《理水》一文,就是那個時代的「官場現形記」,其中關於「考察員」的描述,至今讀來仍覺眼熟。
林語堂的選擇標準則是,「所選各篇皆具有一般性,適合現代短篇小說之主旨……在於描寫人性,一針見血,或加深讀者對人生之了解,或喚起人類之惻隱心、愛、同情心」。林語堂的第一目標讀者是西方人,目的在於普及中國文化,所以在選定篇目之後,改的只是文風,故事主旨並無太多變化。
林語堂
汪曾祺的《聊齋新義》寫於上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與電視劇《聊齋》幾乎同期。他沒有憤世嫉俗,也沒有閒適格調,他想寫的,是人的現代意識,「中國的許多帶有魔幻色彩的故事,從六朝志怪到《聊齋》,都值得重新處理,從哲學的高度,從審美的視角」。
汪曾祺被稱為「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這個說法也許不嚴謹、不科學,但有據可考。上世紀80年代初,汪曾祺復出,以《受戒》《大淖記事》等作品震動文壇,在一個作品研討會上,幾個青年學者給他定了個位;後來慢慢地就成了定論,學者孫鬱2014年在三聯書店出過一本寫汪曾祺的書,書名就是《革命時代的士大夫》。
這裡不討論「士大夫」,但孫鬱說的有道理,「汪曾祺的文章還被不斷地閱讀,大概是還含著不滅的智慧與人性的溫度」。此前評價聊齋最普遍的觀點之一,是「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木三分」,這固然沒錯,但人性在其中是缺席的,汪曾祺要做的,是把聊齋裡的鬼,寫成現代的人。
汪曾祺
汪曾祺也是個有趣味的人,曾自嘲:「我事寫作,原因無他:從小到大,數學不佳。考入大學,成天泡茶,讀中文系,看書很雜。偶寫詩文,幸蒙刊發,百無一用,乃成作家。」他改了原著的一些篇名:把《郭安》改成《明白官》,但文中的官明明是個糊塗官;把《趙城虎》改成《老虎吃錯人》,但老虎比人更有人性。林語堂也改寫過《促織》,給文中的兒子起名「吉弟」,汪曾祺則起名「黑子」,還把篇名改成《蛐蛐》,風格十分統一。
《聊齋新義》只有13篇,當時有人催他多寫幾篇去出版,汪曾祺的回覆是——「為寫而寫,為錢而寫,質量肯定不會好,而且人也搞得太辛苦。」
這樣的作家,這樣的書,讀來不累,讀完能想很久。
《聊齋新義》
作者:汪曾祺
《聊齋新義》是汪曾祺對蒲松齡《聊齋志異》的改寫,共13篇。汪曾祺在改寫時,保留了古代筆記小說的敘事特點,削弱原著中傳奇性的情節,以他獨有的清新質樸的語言魅力及其一貫的小說創作風格,開「新筆記體小說」之先河,並將古本《聊齋》的故事和人物注入現代意識,融合傳統與現代的視界,從一個新的高度對原著中男女之間、人狐之間,甚至人與動物、死物之間的故事進行了顛覆、重構與提升,使其不再只是奇聞異事的記錄,堪稱難以超越的對蒲松齡原著的「故事新編」。
作者:蔣肖斌
來源 :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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