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報記者 江丹
電視劇《三十而已》自播出便話題不斷,其中熱度最高的不是女性的年齡,而是她們的情感和事業。這或許是一種價值觀的進步,年齡不再是針對女性的刻薄偏見,輿論終於願意正視和討論女性的付出與獲得。縱向回顧,這樣的每一次進步都來之不易,離不開女性的一次又一次表達。《那些特別善於表達自己觀點的女人們》講述的便是多蘿西·帕克、漢娜·阿倫特、蘇珊·桑塔格、瓊·迪迪翁、諾拉·埃夫龍等女性如何在社會議題、文化藝術和婚姻生活一點點拓展邊界,這其中有知識帶給女性的驚喜,也有女性自身的成長和取捨。她們在20世紀的發聲,在21世紀的今天依然有迴響。
女性書寫女性
《那些特別善於表達自己觀點的女人們》是一本女性寫女性的書。作者米歇爾·迪安是一位美國女性記者、評論家,她為雜誌撰寫文章,監製和創作電視劇,一直身處輿論場,或許也對表達這件事更敏銳、更擅長。
我們常常用「撕」和「鬥」來想像女性和女性之間的關係,這實際上是一種粗鄙化的刻板印象。正在熱播的綜藝節目《乘風破浪的姐姐》裡,女明星的唱跳表演固然精彩,但最容易在社交網絡製造話題的還是她們的關係八卦,攝像機捕捉到的每一個微表情、每一句話都會被過度解讀。電視劇《三十而已》最先衝上社交網絡熱搜榜、被自媒體翻來覆去寫了一遍又一遍的依然是所謂貴婦圈的攀比和擠對。
一些文學作品對女性的形象塑造也幾乎陷入極端,她們或者刻薄尖利,或者堅韌溫厚,而後者總要在前者那裡忍受委屈。性別會為一個人帶來部分天然的影響,但也會在後來的社會輿論中慢慢固化,成為一種鮮明的差別,甚至因此被賦予更多的道德意義。女性與女性之間縱然會有嫉妒,可是嫉妒之意的產生不是因為她們身為女性。
迪安在書寫20世紀的那些女性時,當然也會有態度、有觀點,但是它們不是針對性別。她所書寫的女性之間也曾互相發起攻擊,但矛盾的源頭也並非同為女性而互相輕視,比如《那些特別善於表達自己觀點的女人們》中的瑪麗·麥卡錫和蘇珊·桑塔格。
1963年秋天,盛名之下的麥卡錫出版新小說《她們》,儘管暢銷,卻沒有收穫期待中的讚譽。幾乎是同一時間,在紐約文學圈裡寂寂無名的桑塔格出版了風格前衛的《恩主》,「卻獲得了所有麥卡錫曾經習慣獲得的真正的知識分子的榮耀」。
麥卡錫和桑塔格被樹立成競爭對手,彼時的圈子裡流傳著她們互相輕視的八卦,「很多人都講過的一個故事是麥卡錫在提到桑塔格時稱她為』那個模仿我的人』。有一個最具戲劇性的版本說的是在某次聚會中,麥卡錫走近桑塔格,對她說了一句大意如下的話:『我聽說你就是新版的我』。」
實際上,桑塔格無論是在與麥卡錫傳記作者的交談中,還是在自己的日記裡,都沒有認領這個故事,「桑塔格寫過自己聽說這個故事的事,但她不記得麥卡錫親口對她說過這樣的話」。麥卡錫也曾向自己的歐洲知識分子朋友寫信介紹比自己小21歲的桑塔格,並且在紐約時經常邀請她一起吃飯。
兩位女性之間的矛盾或許來自思想的相似性。年輕的桑塔格還沒有找到真正適合自己的評論風格,年長的麥卡錫則感到自己的觀點遭到了模仿。即便麥卡錫有這樣的質疑,也並未像流傳的八卦裡那樣對桑塔格進行尖銳的嘲諷,而是「在給桑塔格的共三頁的書信末尾一反常態地加了一段略顯羞怯的附言:『我自以為是地假設你讀過我的書了,萬一你沒讀過的話,關於解決方法的內容在最後一章』」。爭取成長的權利
麥卡錫和桑塔格先後去過越南,就那裡的時局形勢撰寫文章。不只是她們,《那些特別善於表達自己觀點的女人們》中,幾乎每一位女性都沒有在社會議題中缺席。
1923年,31歲的英國作家、記者、文學評論家麗貝卡·韋斯特到美國作巡迴演講。她被那裡的記者問道,年輕女性小說家的數量增多是否與戰爭有關?韋斯特回答:「年輕女性確實正在小說領域『繼續前進』,不過她們並不需要戰爭來增加她們的數量。她們也不需要戰爭來為她們打開自我表達的大門,無論戰爭的情況是激烈還是緩和。促成這一局面的是英國女性已經為之奮鬥了很多年的東西,你可以稱之為自由的精神、女權主義的精神,但你要永遠記住,它不局限於獲得投票權的鬥爭。讓女性為之奮鬥的是一個有發展前途的位置,是在藝術、科學、政治和文學領域不斷成長的權利。」她還認為,對女性而言,年齡不應當是一個被考慮的因素,「實際上,年齡的增長只會帶來力量的增強」。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韋斯特發揮記者的作用,成為《紐約客》關於戰犯審判新聞的首席通訊員,報導了紐倫堡審判。即使到了晚年,韋斯特依然積極地參與知識分子的談話,「她是少有的被看作國家大事方面專家的女性之一」。
漢娜·阿倫特是為讀者所熟悉的思想家、政治理論家。可在她所生活的20世紀中葉,她的象徵意義大概超乎今天人們的想像。「她給那些在她影響範圍之內的女性帶來的幫助是不可估量的。她不僅獲得了那些把自己塑造成公共知識分子的男性們能夠獲得的地位,還用自己高屋建瓴的分析讓那些人費盡心思寫出的深奧的,論述他們對戰爭、對人類歷史作用看法的文章都顯得黯淡無光。」《那些特別善於表達自己觀點的女人們》中寫道。阿倫特是那個時代美國紐約知識分子群體中「最閃耀的一顆明星」,也釋放出一種讓女性自信的信號,她們完全可以憑藉知識、見解和智慧,抹除社會的性別偏見。
「這些女性是在20世紀取得這些成就的事實更讓她們顯得非比尋常。那時的世界是一個沒有人渴望聽到女性就任何事情發表觀點的世界。我們很容易忘記當多蘿西·帕克開始發表她那些辛辣的詩文時,女性甚至還沒有選舉權……這些女性在任何有組織的女權運動開始為女性這個整體謀求利益之前就已經公開蔑視人們為特定性別限定特別期許的行為了。她們憑藉自己超群的天賦,獲得了其他女性根本不可能擁有的、在智慧層面與男性平等的地位。」迪安寫道。
她們都曾被形容為「銳利」
《那些特別善於表達自己觀點的女人們》中,幾位女性對情感獨立的追求也拓展了女性在婚姻生活的邊界,她們不再是丈夫的附屬,與家庭廚房捆綁在一起。
遺憾的是,她們在20世紀就已經意識到並且解決掉的女性婚姻問題,在今天的一些地方竟然成為動輒便引發軒然大波的新問題。這應該是一個女性選擇更加多元、豐富的時代,應該是一個態度更加寬容的時代,可事實卻並非如此,我們似乎對女性的要求更加嚴苛,她們應該遵循性別的道德傳統,又要適時地成為經濟獨立的典型。
當下影視劇中最受歡迎的女性形象之一便是那些「又A又颯」的職場女性,最受歡迎的情節則是她們利落地解決了情感的背叛者,甩掉已經漏風的婚姻,獲得更般配的愛情。這實際上也是女性觀眾對完美女性的期待,而之所以期待,是因為她們在現實生活中要完成這些十分困難。
20世紀三四十年代風靡好萊塢的文學編劇多蘿西·帕克便曾多次將自己從婚姻中解綁。她要做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有渴望,有志向,有自己的追求,而不是去做丈夫期待的那個溫順隨和的妻子。
20世紀50年代,桑塔格發現自己在婚姻中好像已經失去自我,也決定結束婚姻。「曾經看起來是真正的心靈相通的婚姻如今成了一個牢籠」,自我意識的強化讓桑塔格有勇氣向丈夫提出離婚。
這些女性在面對婚姻問題時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她們尊重感情在時間和境遇裡的變化,尊重自己對婚姻生活的感受。這種尊重其實並不容易,大多數時候,女性會刻意忽視自己的糟糕境地,並試圖用宏大的意義為所謂的委屈尋找合理的解釋。
21世紀20年代,女性獲得了比以往更多的機會,可是一些女性卻失去了選擇的勇氣。「被我寫進本書的這些女性在各自的生活中擁有同一個被視為褒獎的標誌:她們都曾被形容為『銳利』。」迪安寫道。今天女性同樣需要「銳利」,而且無懼「銳利」,面對人生、社會的每一個選擇,都是對20世紀那些特別善於表達自己觀點的女人們的一種回應,沒有什麼退縮的理由,只能繼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