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赫定(1865—1952)是人類探險歷史上不可繞過的人物。除了因在亞洲大陸的多次探險而聞名世界外,他還是一位著作等身的作家,寫出了風靡全球的作品,既有學術性的考察報告,也有通俗的遊記,這些著作大多聚焦亞洲——他的探險活動的主要所在。然而,他還寫過一部體現出一種全球性視野的作品,正如書名所顯示的那樣:「從南極到北極」(From Pole to Pole)。
從瑞典到全球:民族主義與全球性視野
位於北歐的瑞典為世界貢獻了諾貝爾獎這一焦點。這片土地也不缺傑出的文學家,自1901年諾貝爾文學獎開始頒獎後的十多年裡,有兩位瑞典籍文學家獲得這一榮譽,分別是1909年獲獎的第一位女性獲獎者塞爾瑪·拉格洛夫(1858—1940)和1916年獲獎的魏爾納·海頓斯坦姆(1859—1940)。
這兩位諾獎得主都參與開創了一種寫作類型,那就是富有知識性的青少年讀物的寫作。據瑞典斯文·赫定基金會現任負責人伍賀庚介紹,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瑞典出現了對教科書進行改革的呼籲,人們不滿於此前教科書的晦澀無趣,要求採用更加通俗有趣的方式來寫作。在此背景之下,拉格諾夫寫出了《尼爾斯騎鵝旅行記》(1906),海頓斯坦姆寫出了《查理國王和他的人馬》(1898)。這兩部著作都融入了大量歷史地理知識,以及創作者本人的旅行實踐。《尼爾斯騎鵝旅行記》原本的名字是《尼爾斯奇遊瑞典》,講述了一位名叫尼爾斯的男孩與一隻鵝結伴穿越瑞典的冒險故事。拉格洛夫長期在中學教授歷史和地理,1887年,她受邀撰寫一本以學齡兒童為對象、介紹瑞典歷史地理的通俗讀物,為了寫好這部作品,她特意在瑞典作了一次旅行。《查理國王的人馬》以歷史小說的體裁,描繪了17世紀瑞典對外徵戰時期的歷史。海頓斯坦姆曾經長期在義大利、希臘、埃及、巴勒斯坦、敘利亞等地旅行,他的《朝聖年代》等作品就是以遊歷為基礎而寫出。
伍賀庚沒有提到的是,這兩部著作的創作都受到民族主義的影響。自19世紀以來,民族主義影響了歐洲各個角落,人們普遍關注自己國家的歷史。據湯因比回憶,在當時的英國乃至所有西方國家中,存在著一種普遍的觀念,那就是認為本國歷史與本國同胞的生活更加密切相關,並在這種觀念影響下推動本國歷史的研究。拉格洛夫創作《尼爾斯騎鵝旅行記》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教育瑞典兒童熱愛自己的祖國,並了解和熟悉瑞典的歷史地理。而海頓斯坦姆本人就是一名堅定的民族主義者,他的作品歷來以富含愛國熱情而著稱,無論是《查理國王和他的人馬》,還是1910年完成的《瑞典人和他們的首領》等,都是如此。
與這兩位諾獎得主同時代的斯文·赫定,儘管在文學造詣上不如前者,但同樣參與了這一類型作品的寫作,貢獻出具有自身特色的《從南極到北極》(1911)。與兩位諾獎得主的作品類似的是,《從南極到北極》同樣以作者豐富的探險經歷作為藍本,被作為學齡兒童的教科書使用,且盛行多年。《從南極到北極》顯得更加富有野心:這部作品衝破了民族國家的限制,並沒有局限在瑞典一隅,而是將視野放寬到整個世界;如果說此前法國文學家儒勒·凡爾納寫出《八十天環遊地球》那樣的作品是受到英法經營海外殖民地的環境影響,在民族主義盛行之時、在瑞典這一地處歐洲邊陲的國家,產生《從南極到北極》這樣的關注全球的作品則顯得頗不尋常。
賦予《從南極到北極》如此特質的,是赫定的經歷和志趣。據赫定在自傳《我的探險生涯》中介紹,1909年初,赫定結束了在亞洲的遊歷回到瑞典,在回國後的一年時間內,他開始撰寫旅行記載,後來由12國文字出版——這部沒有透露書名的旅行記載,指的應該就是《從南極到北極》。寫這樣一部作品對赫定而言是信手拈來的事,只需將自己在亞歐多年旅行的親身經歷講述出來。對開拓兒童的視野來說,本來這已經足夠,但赫定再前進一步,把非洲、美洲、大洋洲、北極、南極這些他沒有去過的地方也納入了寫作範圍。背後原因可以部分歸結為他對探索世界這項事業本身的志趣,以及對歷史上那些探險先行者的崇敬,相較其他人,他更多地關注到世界上的各個大洲和大洋,具有全球性視野。
歷史也開了一個玩笑,赫定這部作品雖然在瑞典國內受到長期歡迎,成功幫助瑞典兒童「開眼看世界」,但缺乏諾貝爾文學獎那樣的光環,在世界範圍的影響力並不算大,並且此前一直沒有譯介到中國。反而是《尼爾斯騎鵝旅行記》這樣民族主義催生出的作品,走進了千家萬戶,至今長盛不衰。
《從南極到北極》的半自傳性質和「西方中心」缺陷
《從南極到北極》分為上下兩部,上部以歐洲、亞洲為地理範圍,系赫定根據親身經歷寫就,將自己從青少年時期就開始的遊歷進行提煉和整合;下部則以亞歐以外各洲為地理範圍,對這些沒有遊歷過的地方,赫定採用了另一種方法來敘述,他描寫了歷史上其他著名探險家的經歷,他們中許多人被赫定視為偶像,這種寫法也可以看作是向這些先行者的某種致敬。
《從南極到北極》的上半部在某種意義上算得上是《我的探險生涯》的雛形。在赫定諸多著作中,恐怕要數自傳《我的探險生涯》知名度最高、傳播最廣。對比可以發現,《從南極到北極》中多個章節與《我的探險生涯》有相似性和重合之處,尤其是描述亞洲大陸探險的第七、八、九章。基本可以認定赫定是在《從南極到北極》的基礎上寫出了《我的探險生涯》。當然,兩部著作也有明顯的差異,主要在於:《從南極到北極》如同書名,涉及的地理範圍更廣,對歐洲、中國、日本等地的遊歷記錄是《我的探險生涯》所沒有或書寫比較簡略的,而且插入了一些對歷史典故和自然知識的普及,《我的探險生涯》對探險過程的記錄更加詳細,內容偏重中國的新疆和西藏地區,對其他地區的記錄較為簡略或一筆帶過。
從今天的眼光來看,下部對其他地域探險的描寫成就了《從南極到北極》的全球性,但內容也存在著「西方中心」的缺陷。近代以來的地理發現活動,包括對這些活動的書寫,基本上以西方人為主角,他們對探險活動的描述帶有一種「以我為尊」的色彩,往往宣揚、放大探險活動的積極一面,卻忽略與之相伴的殖民、徵服、奴役、屠殺、盜取文物等活動。赫定也不能免俗,比如他敘述了戈登在非洲的事跡。曾經協助清政府鎮壓太平軍、以英國在非洲殖民地代理人身份出現的戈登,在赫定筆下以廢除奴隸貿易的正面形象出現。在敘述美洲的發現歷史時,他將西班牙殖民者作為探險活動的敘事主角,被屠殺的美洲原住民成為故事中的背景。全書所描寫的探險者,包括赫定本人,都是歐洲人,似乎他們才是人類探險的主角,忽略了各個大洲本土居民的敘事。當然,這些缺陷可能是無意識的,因為赫定的寫作更多是對自己實踐活動的反映,他做不到對非西方文獻的深度利用,也擺脫不了當時「西方中心」話語的影響。
巧的是,英國皇家地理學會在2011年編寫出版了《DK人類探險史》,正好與《從南極到北極》原書出版相隔一百年。對比可以發現這兩部作品的某些一致性,比如都讚美英雄,把探險家的個人事跡作為寫作線索;都把大航海時代以來的人類探險活動劃分為美洲的發現與殖民、亞洲非洲大陸的地理發現、南北極地的徵服等幾個板塊;都把西方人視為人類探險的主角。雖然不能說是赫定啟發了英國皇家地理學會的寫作,但至少能體現出西方人進行全球視野下的寫作時的一些邏輯承續。
為什麼今天還要閱讀斯文·赫定
到今天,地球已經基本被人類所完全踏足,當年的「地理大發現」已經成為歷史。為什麼還要閱讀《從南極到北極》這樣的著作?這恐怕是因為,斯文·赫定寫的是一部具有全球性、描述整個人類如何勇於探索的書。
人類的探險活動,在最初可能只是一種謀求生存的被動行為,比如通過遷徙來尋找適合生存的環境,到後來逐漸發展為追求特定目標而進行的主觀性活動,在傳誦和書寫中被蒙上浪漫色彩,越來越多地被視為勇敢者的行為。在今天,儘管地球已經不再神秘,但是對個體來說,許多惡劣的環境依然需要良好體魄和強大勇氣才能前往,人們甚至幻想帶著地球去流浪,因為還有茫茫宇宙在前方。勇於探索和挑戰的精神將一直是人類前進的重要動力,斯文·赫定和他的文字,正傳遞著這樣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