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摘自《平均分》作者:康輝
金庸小說,我極愛之。
相信金庸必定是受過《紅樓夢》的影響的,而在中國古典小說的基礎上,又多了很多西方小說、電影的手段,加之題材,開一時之新風,留一世之巨著。有華人之處必有金庸讀者,誠不我欺。如純以影響人群之廣、之深計,金庸小說或可與紅樓一較短長。
金庸小說好,首先文字極好,特別符合我的標準。曾經與幾位同好之人討論,金庸小說到底哪裡吸引人?我給出的理由最簡單:讀金庸讓我無比享受「閱讀的快感」!
這種快感並不僅僅來自情節的曲折、結構的複雜、敘事的宏大,還來自那一個個方塊漢字組接而成的一種獨特、難以言說的韻律。金庸小說同樣既可「閱」,更可「讀」。即使需佔據一點版面,也請容許我在此錄下一段文字,否則可能無法盡述什麼是既可「閱」,更可「讀」。就選《天龍八部》第四十一回「燕雲十八飛騎,奔騰如虎風煙舉」中蕭峰率燕雲十八騎上少室山的那一段吧:
但聽得蹄聲如雷,十餘乘馬疾風般卷上山來。馬上乘客一色都是玄色薄氈大氅,裡面玄色布衣,但見人似虎、馬如龍,人既矯健、馬亦雄駿。每一匹馬都是高頭長腿,通體黑毛,奔到近處,群雄眼前一亮,金光閃閃,卻見每匹馬的蹄鐵竟然是黃金打就。來者一共是一十九騎,人數雖不甚多,氣勢之壯,卻似有千軍萬馬一般。前面一十八騎奔到近處,拉馬向兩旁一分,最後一騎從中馳出,喬幫主到了!
每讀至此,我只覺熱血沸騰,背脊發冷,那吞吐於唇齒之間的文字的快感簡直無以復加!我始終認為好的文字一定是可以朗讀出來的,那些難以上口的文字,或許「達」,但未必「美」。而且,在金庸的文字中,幾乎總是可以「看到」那些場景,這大概與他做過電影編劇、導演有關,他的文字是有畫面的,而我之最愛正是電影。所以,讀金庸,於我是雙重享受。
金庸小說也好在豐富。14部作品建構起了一個社會,不僅僅是江湖,而是一個完整的社會。社會的各個階層、各個功能、各個矛盾,都能在其中探得一二。在這個社會中,有人看到至情至性,有人看到為國為民,有人看到政治鬥爭,有人看到人心險惡,有人看到心灰意冷,有人看到雖千萬人吾往矣,有人看到故事,有人看到哲思。這種豐富性甚至是作者自己都無可解釋的,因此,與所有偉大的小說一樣,每個讀者都有自己的評價標準,也完全可以不以作者的標準為標準。
金庸被問道:「最喜歡自己的哪部小說?」他曾這樣回答:「後期的比早期的好,長篇的比短篇的好。」以此衡量,金庸心中最好的應是《鹿鼎記》。韋小寶這小傢伙實在是金庸給武俠世界開的一個大大的玩笑,或許寫到最後,金庸已完全不是把故事當武俠小說來寫,而其中時時閃現著查良鏞這位政治評論家的影子。《鹿鼎記》比起其他的金庸小說,立意深了不止一層,以武俠小說呈現反武俠的效果,結構明暗交織,文字筆墨老辣,讀來妙趣橫生。然皇皇五冊,讀罷掩卷,卻很難再笑得出來,滿心只剩下「無奈」二字。所以,《鹿鼎記》在我心裡沒有好或不好,是難以評價、無以評價的一本金庸之作。
可評價我心中的金庸小說前三甲,排名第一的是《笑傲江湖》。毫無理由地,我先是愛上了這個書名,只四個字,便萬千氣象,無一字乃金庸首創,但組合在一起,卻盡顯胸中之大丘壑。有人說笑傲的主旨是政治,其成書於20世紀60年代,正是「文革」如火如荼時,影射的便是那段歲月。但我以為,僅這樣以創作年代論,反低看了這部小說的格。「笑傲」其實說的是人怎樣才算得高貴。小說無明確朝代指向,也正是在表達只要人類社會存在,便要始終面對這樣一個永遠的提問、永遠的警醒,永遠要找答案。
令狐衝是金庸小說中一個高貴的靈魂。他自然是追求自由的,但絕不是自以為是的一切的破壞者,相反,這個追求自由的人其實很期待一種規則和秩序,一種能將人之高貴最好地保護起來的規則和秩序。只是如果沒有理想中的規則和秩序,他寧可捨棄其可直接賦予個體的現實利益,而選擇以一己保護人之高貴。令狐衝外在灑脫不羈的底子實是心中的一片深情,對「人」這個字的一片深情與希望。他是一個真正的理想主義者,並在努力喚醒著許多人心中的理想主義。但真正的理想主義者往往最終會碰得頭破血流,獨孤九劍不拘一招一式就可笑傲江湖,但依然解不了令狐衝面對的問題。金庸也給不出令狐衝的未來,只能給一個好像「王子和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笑傲江湖」的結尾,這個結尾可真是「成年人的童話」啊。令狐衝應是金庸理想的化身,所以,他不忍,就留一顆高貴的種子在心裡吧。
讀《笑傲江湖》,唯一不滿足的是書中真的甚少可愛人物,嶽夫人寧女俠本算一個,可惜看令狐衝的眼光極準,看丈夫卻如瞎眼,又將女兒縱成那一副樣子,大大減分;其他只有盈盈得一「大」字,梅莊四友得一「痴」字,儀琳、藍鳳凰得一「真」字,恆山三尼得一「正」字,算是一點點高貴的光芒吧。
榜眼位置的是那「無人不冤,有情皆孽」的《天龍八部》。猶記得高考前夜,抱此書不可釋卷,不過那時少年不識愁滋味,又哪裡真懂得什麼情與苦?只是讀到蕭峰雁門關前將斷箭扎入心口,不由得悚然心驚!原來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大英雄,也會進退兩難,唯有一死。命運真的有如此不可抗拒之力?光陰流水,待得回頭一遍遍讀,雖從未經歷過如書中那般跌宕的人生,也越來越明白人力與人心的距離。再看到「塞上牛羊空許約」,總忍不住喃喃低語:「蕭大俠,不要等什麼揪出大惡人了,就在此刻,帶了阿朱走吧,給她更是給你自己一個美好的人生吧。」可是,我如同一個被施了咒的無法預言的預言者,眼睜睜看著命運之手將這一對推向無底的深淵,這才恍然,命運一旦讓人「開頭是錯,結尾還是錯」,那就是無可選擇。可是,我始終固執地不把蕭峰和阿朱歸入「情孽」,他們的愛情,有過聚賢莊大戰的生死相依,有過塞上牛羊許約哪怕是空的高光時刻,已勝過旁人一生一世。他們的愛情,留給活下去的那個人的是無盡的苦,可也是無盡的幸福,此情不孽。
《天龍八部》中幾乎沒有快樂的人,所以,能快樂的人便難得地可愛。論及可愛,段譽當仁不讓,最難得永遠一片赤子之心。我常想,如果段譽處在蕭峰的處境,他會不會也一箭了卻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未必,段公子自有一番「進就進了,退就退了,又如何」的灑脫。可愛之人自多福,連金庸也不忍心讓他愛上的都是同胞妹子,編出了大理王妃那段漏洞百出的奇緣,才讓段公子盡可得享人間至樂。
據說最初金庸定下此書名,是想借佛教中八部的名字寫八個獨立又相互關聯的故事,但寫著寫著已不再履原來的計劃,書中人物猶如有了靈魂,命運只是假借作者的筆在支配著,這也再次印證了偉大的作品是作者創作的,也是人物在作者創作的空間裡自由生長出來的。雖然《天龍八部》我只在金庸作品中排第二,但論結構複雜、人物眾多、情節繁複,《天龍八部》遠在《笑傲江湖》之上,可以說在金庸小說中無出其右。此一部,最見金庸之扛鼎筆力,相信無論以怎樣的標準評價,都會在金庸小說的前三甲。
「射鵰三部曲」,我列入探花。三部放在一起,不僅是因為書中人物都有前後關聯,更因這三部曲在我眼中,其實講的都是一個成長故事。
郭靖的成長讓人看到一種樸拙的力量,他的執拗、傻只是不違初心,不違簡單卻是至理的大是非。他的江湖奇遇、與黃蓉的痴戀固然是促其成長的重要因素,但真正決定性的成長卻是母親從小賦予他的為人的最根本價值觀,在大是大非面前迸發出的那種力量。郭靖最耀目的光彩不在最終成就的震古爍今的武功,而在直斥成吉思汗殺人之非的勇氣,在襄陽城頭、夕陽之下黃蓉眼中兩鬢微霜的側影。
楊過的成長是一個不斷尋找愛並終於懂得愛的過程。「一見楊過誤終身」,那是年輕時不懂愛、揮霍愛的明證,與小龍女分離的十六年,才是最終解了他情花之毒的真正的斷腸草。十六年的等待中,楊過怕是日日思過,終於改之。仍是至情不變,但所謂愛恨分明,到中年後已無需那麼分明,他已能將愛的包容、寬厚悟得,能由己達人,能解開過往愛之極也恨之極的心結。再度華山論劍,黃蓉贈他一個「狂」字,我不大接受,彼時楊過,狂在何處?他若無收斂起總要爭得一點什麼的狂氣,又哪裡有「終南山後,活死人墓,神鵰俠侶,絕跡江湖」?
張無忌的成長是終於知道「仁厚」並不足以成就的故事。很多人奇怪身負血海深仇的小張無忌,如何長成了一個心中無恨、以仁厚待人的「阿牛哥」?也許是金庸寫著寫著改了主意?也許本就有這樣的命運轉折,只是那隻看不見的手我們始終看不見?總之,張無忌的成長在「射鵰三部曲」的男主角中偏向模糊,但他的成長還是讓讀者看到了「一片宅心仁厚到底可不可以真正化解矛盾紛爭」這個問題的答案,答案是未必。他的「不願傷人」有時偏偏成了最傷人亦傷己的武器,與四女的感情如是,與朱元璋、陳友諒最終的爭鬥亦如是。金庸在《倚天屠龍記》後記中明確說張無忌「或許,和我們普通人更加相似些」,也直說「任他武功再高,終究是不能做政治上的大領袖」。張無忌作為武俠小說的主人公,很難讓人有代入感,恐怕就在於他太似生活中的我們。拿我自己來說,便始終是「心向令狐衝,實則張無忌」。唯盼仁厚之人終有齊天之福吧,可又哪有那麼容易?張無忌與趙敏即便終於「畫眉深淺入時無」時,心頭不仍有片「答允周姑娘的那一件事」的陰影嗎?
「射鵰三部曲」在我的金庸小說排名中靠前,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有金庸筆下我最喜愛的女性角色。郭襄—郭二小姐,就像《紅樓夢》中的史大姑娘,光風霽月,胸懷闊大,玲瓏剔透,冰雪聰明,相比之下黃蓉少了一分豪爽,盈盈多了一分扭捏,趙敏遜了一分寬厚,素素添了一分執拗。郭襄更難得與段譽一樣,一片赤子之心,以她手握的資本,卻從不以自我為中心。「小東邪」其實也名不副實,她既不憤世也不嫉俗,所有的「邪」不過是點少女心緒的捉摸不定罷了。郭襄可算是母親可愛的進階版,兼父母之長,無父母之弊,都說中年靖、蓉固然俠之大者,為人父母卻未必超絕,但有女如襄,就不枉了這一對俠侶。
在我心中,時常為郭襄遺憾,一見楊過誤終身。郭襄四十歲那年大徹大悟,出家為尼,開創峨眉一派,她徹悟了什麼呢?誰也不知。穎慧如她,是否勘破了情關?峨眉代代相傳的掌門信物是什麼?玄鐵指環,那玄鐵來自何處?徒兒名為「風陵師太」,那風陵渡口是與誰相識之地?不可說,不可說,一說便是錯。只是我仍然可惜,可惜的是即使有緣有分,楊過又會是郭襄的良配嗎?未必未必,也曾想金庸小說中,誰才德配這一流人物?遍思過後啞然失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又何嘗是能安排的?就像《白馬嘯西風》結尾處:「白馬帶著她一步步地回到中原。白馬已經老了,只能慢慢地走,但終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楊柳、桃花,有燕子、金魚……漢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儻瀟灑的少年……但這個美麗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國人那樣固執: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只是,對著郭襄,總心有不甘,也因此,金庸小說中最令我動容的情傷,除卻蕭峰葬了阿朱那一幕,便是—
卻聽得楊過朗聲說道: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說著袍袖一拂,攜著小龍女之手,與神鵰並肩下山。
其時明月在天,清風吹葉,樹巔烏鴉呀啊而鳴,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奪眶而出。
正是:秋風清,秋風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其他幾部或許不算金庸最好的小說,但比之其他作家,便立顯高出一格。
曾於查先生生前在一個場合見過本尊,也有機會近距離地交流幾句,不過,我始終有點「近鄉情怯」般的不適應。與面前這位團團如彌勒的老人相比,我更願意鑽進他的文字世界裡。
謹對故去的先生致以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