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新網】(專欄作家 李井奎)我下半年在哈佛大學上了一門新課,名字叫《凱恩斯(Keynes)》,上課的教授是已經80多歲的Steven Marglin老爺子。12月3日下午,是老爺子給我們上的這個學期的最後一堂課,我進入zoom課堂比較早,只有他和我,於是就聊起來了。我特別問Marglin教授怎麼評價川普政府對待中國的態度,Marglin教授停頓了一下,說也許你可以去讀一讀凱恩斯在1919年所寫的那本《凡爾賽和約的經濟後果》這本書。聊天的時間很短,自然來不及展開。但這句話讓我陷入了深思。
中美關係處於新的歷史關頭。向來有「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之稱的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表示,中美兩國領導人之間應該建立更好的對話機制,達成「不訴諸軍事衝突」的共識,否則,兩國之間的碰撞將導致堪比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災難性後果。而做出這樣的和平呼籲、現年已經97歲高齡的基辛格老先生,也在上個月25日被川普政府撤去了美國國防政策委員會成員之職。
川普政府的姿態,令人不禁為中美關係的前景感到擔憂。在這樣的情況下,Marglin教授讓我去閱讀著名經濟學家約翰·梅納德·凱恩斯先生的傳世名作《凡爾賽和約的經濟後果》,自然是大有深意。
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硝煙終於在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的「十四點和平計劃」的引領下逐漸散去。除了德軍撤出俄國領土、歸還阿爾薩斯和洛林於法國之外,「十四點和平計劃」還提出了「無秘密外交」、「消除國際貿易壁壘」、「平等對待殖民地人民」、「民族自決」等原則,被稱為國際理想主義的典範。1918年春季攻勢之後,德軍傷亡慘重,雙方均已經到了強弩之末難穿魯縞的地步,再加上當時流行的1918年西班牙大流感,傷亡人數以千萬計,當此之時,和平的到來幾乎是各方都期盼的事情。
德國首先問詢威爾遜總統,表示自己願意接受他提出的十四點和平計劃,是否這就是停戰的全部條件,威爾遜總統對此做出了肯定的答覆。就這樣,在1918年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戰參戰各方達成停戰協定。1919年1月,威爾遜總統遠涉重洋,來到法國凡爾賽宮,召開了著名的巴黎和會。巴黎和會是獲勝的協約國集團為了解決戰爭所造成的問題,以及奠定戰後的和平而召開,但這個和會卻並沒有邀請戰敗國和中立國。即便是戰勝國,如果是小國、弱國,也沒有什麼發言權。這個和會完全是一個由大國操縱的和會,分別由美國總統威爾遜、法國總理克列孟梭以及英國首相勞合·喬治所主導。中國是一戰的戰勝國,也參加了和會,但巴黎和會卻無視中國的戰勝國地位和訴求,強行把德國在中國山東的特權轉讓給了日本。
主導巴黎和會的這三位巨頭,各自的性格、背景和理想,有著顯著的差異。在《凡爾賽和約的經濟後果》一書中,凱恩斯對他們三個人有著生動的描述。威爾遜總統是大學教授出身,對於外交事務帶著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但卻非手腕高明、反應迅速的外交家。勞合·喬治和克列孟梭則闖蕩政壇多年,更是處理國際問題的行家裡手,是歐洲舊傳統下的現實主義者。三者之間的衝突,正代表著理想主義與現實主義的矛盾,也是當時人的一般心理狀態的反應,人們一方面渴望世界永遠和平,另一方面又深陷於國內的黨派鬥爭和國際的恩怨情仇而充滿著復仇的心態。
法國由於多年前在德國崛起時的戰爭中落敗,不得不割讓馬爾薩斯和洛林地區,自然心懷怨恨。法國總理克列孟梭在和會上主張嚴懲德國,與威爾遜總統經常爆發激烈的爭論,而勞合·喬治則常常周旋於二者之間,但又對法國多有偏袒。
有關這一段,凱恩斯在他描寫此一時期的勞合·喬治首相的文章《勞合·喬治:一個片斷》中有精彩的描述:——
「我們拿凡俗的標準去套首相併不相宜。對於我們時代的這位非凡之人,這個妖姬,這個雙腿頎長的行吟詩人,這位從凱爾特那古意盎然、散發著女巫魔力、令人心馳神往的森林來拜訪我們這個時代的半人半神的人物,我又該怎樣向不了解他的讀者傳達公正無偏的印象呢?隨侍首相左右,我們可以感受到首相對於最終目標的茫然無措、內心深處的不負責任,以及一種外在於或遠離於我們薩克森的善惡觀的生存方式,同時又雜之以狡黠、毫無同情之念和對權力的熱衷。所有這些賦予給了這位北歐民間傳說中貌似公平的魔術師以魔幻、迷醉和恐怖的氣息。威爾遜王子遠涉重洋,從西方駕著三桅帆船「喬治·華盛頓號」,迤邐而來,駛入了巴黎這個魔力四射的城堡,要把擁有永恆青春與美貌的少女歐羅巴——兼具這位王子的母親與新娘的雙重角色——從束縛和壓迫以及一個古老的詛咒中解放出來。城堡裡,住著一位已百萬歲高齡、面如羊皮紙般的老國王,陪伴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彈著豎琴的銷魂女郎。她輕啟朱唇,唱的正是王子所寫的歌詞,歌聲婉妙,嫵媚動人。只要這位王子能夠擺脫在他身上潛滋暗長的麻痺症,在胸前畫著十字向上帝禱告,伴隨著萬鈞雷霆和玉石崩裂之聲,這座城堡將逐漸隱去,魔術師消逝無蹤,歐羅巴就會投入他的懷抱。但在這個童話故事裡,那半個世界的力量取得了勝利,人之魂臣服於地之精。」
這篇文字本來寫入了《凡爾賽和約的經濟後果》一書,但在凱恩斯母親的建議下在出版時刪除了,直到十多年後才重新收錄《傳記文集》而出版。
最終,在1919年6月28日,經過長達7個月的談判,各方在巴黎凡爾賽宮籤署條約,標誌著第一次世界大戰正式結束。這一和約迫使德國承認發動戰爭的全部責任,不但限制德國的軍事能力,使其割讓領土,還迫使他們支付巨額的戰爭賠款。這些戰爭賠款高到了德國經濟所難以承受的地步。梅納德·凱恩斯作為英國財政部的首席談判代表參與了巴黎和會,但他對於凡爾賽和約極為不滿,他反對嚴懲德國,認為歐洲的經濟是一體的,德國衰敗,法國和英國的經濟斷難一枝獨秀。同時,他還希望美國能夠取消協約國之間的戰爭借款,挽救歐洲文明。在凡爾賽和約即將達成之際,凱恩斯看到自己的建議完全無法實現,憤而辭職。在回到家鄉之後,他奮筆疾書,僅用了三個月就寫出了這本迄今仍被不斷閱讀的名篇——《凡爾賽和約的經濟後果》!
凱恩斯的這些事後被證明極為有利的應急之法,在當時卻被批評為對敵人濫施同情之心,而事實上,凱恩斯真正著眼的乃是整個歐洲的復興與健康發展。
凱恩斯這樣批評法國,「然而,法國的根本利益,全被那群圍繞在克裡蒙梭先生周圍的人士給背棄了。他們厚顏無恥地誇大那些已成瓦礫的地區之重要性,使得法國對這些地區在道德上的權利大受貶抑。他們鍾情於這樣一種協議,它可以把德國人所應支付的帳單在總額上大大地膨脹起來,以至於到了德國人民壓根兒就支付不起的地步。」「由於那一派愚蠢的貪婪之相,法國又失掉了外界對她的同情之念,這些人士既未能以法國的那些賠款要求作為擔保而取得一筆貸款,也未能就協約國內部的債務予以解決。法國在巴黎和會上的這些代表們,犧牲了自己國家的一切切實的利益,為的只是換取一些虛無的承諾,正可謂『慕虛名而處實禍』,此智者不為也,而這些承諾,若非發生什麼難以預測的意外之事,是壓根兒不可能實現的。此等情況,協議雙方都是知曉的,這些承諾根本不值得寫入和約的文件之中。」
凱恩斯對法國政府苦口婆心的勸諫,都被當成了耳旁風,凱恩斯這樣寫道:「我所主張的政策,對於法國實際上的物質利益之爭取,要遠勝於凡爾賽和約中空無一物的虛幻之念。而且我之尋求各國人士的認同,根本上乃是出於整個歐洲的休戚與共,是為了我們所有人的真正安全來加以考慮的。如果法國自己的財政已然處在崩潰的邊緣,如果她自甘在精神上與其友鄰相孤立,如果流血衝突、悲慘境遇和偏執狂熱遍布萊茵河以東的兩個大陸,就憑法國在萊茵河岸邊的幾個守衛崗哨,就真的可以安享太平嗎?」
至於《凡爾賽和約》所帶來的所謂20年和平,則正如法國陸軍元帥福熙的名言:「這不是和平,這是20年的休戰。」20年後,歐洲重燃戰火,全世界也被拖入了更為慘烈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去。而法國,在希特勒的鐵蹄下,亡國之速,也是史所罕見。
國與國之間,煽動仇恨,拒絕溝通,帶給這個世界的永遠是戰爭和殺戮;他們代表的不是文明,而是文明的敵人,而無論他們說出來的語句多麼的堂皇、高尚。
或許,這就是Marglin教授讓我重溫凱恩斯這部經典之作的深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