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全媒派」(ID:quanmeipai),作者:騰訊傳媒,36氪經授權發布。
隨著網絡技術的發展與社交媒體的進一步普及,人們在網際網路上留下了越來越多的痕跡,比如各種網站的帳號、發布的圖片與動態、儲存在雲端的資料等等。這些網絡數據與用戶的私人生活息息相關,並且往往隱藏著十分私密和敏感的個人信息。因此,現如今,全世界的人們都面臨著一個共同難題,即在自己去世之後,這些數字信息或者說數字遺產應該如何處理?
近年來,數字遺產(digital legacy)這一概念開始進入人們的視線並引發學界的熱烈討論。到底什麼才算是數字遺產?數字遺產可以被繼承嗎?有沒有相關的法律和規範?這些留存於網絡的信息對於死者和在世的人來說有著什麼樣的意義?我們應該用怎樣的態度去對待數字遺產?許多問題都亟待深入、系統地討論和研究。
本期全媒派(ID:quanmeipai)對話《網上遺產》(All the Ghost in the Machine)一書的作者、英國心理學家伊萊恩·卡斯凱特,帶你一起了解她研究數字遺產背後的故事,並藉此探討數字遺產的定義、相關產業的規範以及數字遺產對於人類的意義。
全媒派: 什麼原因促使你在十多年前就投身於數字遺產這一研究?
伊萊恩: 大約十三年前,我偶然在Facebook上發現了一個名為「紀念」的網頁,激發了我研究數字遺產的興趣。作為一個心理學家,我最開始關注的是人們如何進行線上默哀和悼念,哀悼者如何連結起來進行集體悼念,以及人們如何用技術來延續逝者與這個世界的聯結。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興趣面逐漸拓寬,包括身份認同、權力關係、個人隱私、種族、法律、死者的社會地位及其人類的意義等各個方面。在我看來,跨學科的思維模式對研究數字遺產來說必不可少,不同學術領域之間的奇妙聯繫實在是讓人慾罷不能。
全媒派: 用戶生前在網際網路上留下的痕跡都屬於「數字遺產」嗎?你覺得「數字遺產」包括什麼?
伊萊恩: 數字遺產可以包括我們去世之後留下的所有線上和線下的電子資料:具有金融價值的數字資產,包括加密貨幣;所有平臺上的郵件、消息;本地以及雲端儲存的文件和照片;社交平臺、網站以及博客上發布的公開動態;搜索記錄和訪問記錄;被cookie、指紋等所記錄的個人身份信息等等。
現在許多國家都不加規範地允許,甚至鼓勵面部識別技術的普及,這些信息也會成為我們「數字足跡」的一部分。此外,DNA數據、電子化的醫療記錄以及宗譜網站同樣也包括在內。值得注意的是,你的數字遺產也包括他人儲存的有關於你的信息,比如,即使你自己很少使用社交媒體,但是你的朋友可能會發布與你相關的信息;你可能對家譜不感興趣,但你的奶奶也許會在網站上記錄詳細的家族圖譜。
全媒派: 《網上遺產》是你在數字遺產研究中的最新成果,通過這本書,你希望向讀者傳遞什麼?
伊萊恩: 當我最開始寫《網上遺產》時候,我以為我要寫一本關於死亡的書。但事實上,我從每個人都終將死去的角度切入,深入挖掘了現代隱私和身份認同的複雜性,也探討了科技公司的強大力量:它們不僅決定了我們是如何被記錄的,也深深影響著我們的生活方式。研究這個課題讓我意識到了被幾家科技公司所壟斷的網絡世界是如何迅速徹底地掌管著我們的生活和遺產的權利。
全媒派: 那麼,數字遺產處置不妥當,可能會出現什麼問題?
伊萊恩: 要想妥當處置數字遺產,非常重要的一步是儘快確定這個和數字遺產有關的人已經去世,並且嚴防未經授權的機構獲取和利用相關信息。在西方,因為缺少相關規定,政策和執行之間也並不統一,因此很多帳戶都被無限制地開放,沒有人來聲明、鎖定或是註銷帳戶。許多不懷好意的人,比如黑客和信息販子,就會抓住這個漏洞。
這些仍然開放並且可以登錄的帳號對在世的人來說也構成了隱私和安全上的威脅,因為死者和他人的信息相互關聯,很難分割。那些包含了大量個人身份信息、敏感內容以及生物數據的帳號沒有被關停,也缺乏管理,很快會成為一個大問題。如今,人工智慧和人臉合成技術已經發展得越來越成熟,因此通過身份造假來牟取暴利將會變得更加容易,尤其是在沒有出臺具體的管理規範的時候。
全媒派: 現在出現了一些幫助用戶規劃「身後事「的網站和機構(比如臨終規劃網站Lantern),各類社交平臺也越來越注重數字遺產的保護。在你看來,這些方式真的可以起到保護數字遺產的作用嗎?
伊萊恩: 這些規劃機構非常清楚人們對自己數據的控制和所有權的限制,能夠讓人們更好地了解目前常用網站、應用以及平臺的政策和情況。如果這些網站鼓勵人們將實用的、敏感的材料都本地保存以便親近的人獲取,而不是讓第三方機構參與進來,那也挺好的。
我不贊成任何網站或機構鼓勵人們將所有帳戶的密碼都儲存起來。在《網上遺產》這本書的最後,我把保存密碼作為一個可以變通的選項。但現在我的想法發生了變化,我認為這樣做很有風險,犧牲了和逝者有關的其他人的個人隱私。需要注意的是,在書中我有提到幾個案例,許多鼓勵人們把視頻、音頻或是文字信息都儲存起來的網站都倒閉了。把真正重要的的東西儲存在這些數字遺產的網站上,其實是非常冒險的事情。
全媒派: 當前主要有哪些處理數字遺產的方式?如何評價這些方案?
伊萊恩: 我認為當前主要有三種方式:死後刪除、授權訪問以及默認保存。
死後刪除:相關政策仍然存在,但面臨以下情況時就會出現問題:第一,當一些機構與帳號有授權的利益關係,並且對此產生分歧時;第二,當遺產繼承者不知道這些帳戶存在時,它們就會存在很久;第三,當遺產繼承者缺乏明確的政策和證據去證明或者核實帳戶所有者已經死亡時,也很難去向親屬解釋並且帶他們辦理完所有手續,從而無法做出相應的決策。我認為,對於與死者帳戶相關聯的仍然在世的用戶來說,「死後刪除」政策是最能夠保護隱私並且防止信息被濫用的辦法。
我們應該建立一個受政府資源支持的,能夠提供電子證明的、官方的、可靠的死者信息核實機制,但是這種方法只對數字帳戶可以和個人身份清晰對應的案例有效。在適當的時候,區塊鏈技術也許會很有幫助,但我們的研究暫時還未到達這個領域。
授權訪問:一些平臺允許用戶授權特定人員在其死後控制或者獲取帳戶的某些信息。比如,谷歌的沉寂用戶管家允許用戶指定他人在其死後獲取其谷歌帳戶的部分信息。谷歌在這方面稱得上是行業的領導者,並且我認為設立「數字執行人」是個不錯的主意,儘管「執行人」這個稱呼也存在很多問題,它暗示著這個人可以擁有這個帳戶,但事實並非如此。對於文件、照片以及其他不直接涉及他人隱私的數字遺產,我希望能有更多完善的措施,讓人們清楚標註哪些文件是死後需要封存或是刪除的。
默認存留:如今,幾乎所有的主流社交媒體平臺都傾向於默認保留相關信息。正如我之前所提到的,我認為這對當前幾乎所有社交網站來說都是很大的問題,並且這種默認保留機制對於環境、隱私以及數據保護來說都有極大的弊端。我們不應該把保存我們記憶的責任外包給社交網站。非常可笑的是,現在如果想要從死者的公開帳戶裡下載文件,用戶通常只能截屏或者複製粘貼。我希望以後社交媒體能夠讓這一流程變得更加便捷。
全媒派: 從人們對數字遺產的規劃意識到網絡平臺、政府的相關政策,你認為數字遺產保護的現狀如何?在哪些方面存在比較大的問題或疏漏?
伊萊恩: 在這些方面確實存在很大的問題和疏漏。人們還沒有意識到他們的個人信息、資產以及敏感資料被儲存到線上帳戶的行為可能會為家人帶來多麼嚴重的後果。他們以為他們能夠把這些資料都轉贈給他人,但事實上這些東西的所有權並不是他們的。
大家常常忽略了,你在替死者做決定的時候,事實上也是在為活著的人的隱私做決定。同時,政策和規定的制定也沒有充分考慮人工智慧、仿真技術、人臉合成技術等技術可能造成的影響。技術的發展遠遠超過了法律的更新,因此我們需要多領域的智庫為我們出謀劃策。我們需要思考:怎樣才能圍繞隱私、數據保護、合同契約、智慧財產權、遺囑和人工智慧等方面制定出讓我們更高效處理死者電子數據的法律和規定?
我希望不動產評估專家以及遺囑領域的從業者能夠在處理數字遺產方面變得更加成熟,目前市面上有太多糟糕的建議和無知的言論。我認為這不是某個人就能獨立解決的問題,而需要所有相關的從業者都接受專業培訓。
全媒派: 什麼樣的措施才能真正實現數字遺產的保護?
伊萊恩: 在西方,我們一直在努力解決數字遺產問題。德國數據倫理委員會在其2019年10月的報告中稱,「將數字記錄交給逝者的繼承人增加了一個全新的隱私風險維度。」他們建議服務提供商承擔新的責任,為數字遺產規劃提供質量保證,並制定「死後數據保護」的法規。我完全同意這樣的做法,希望數據保護法規可以更嚴肅地處理死者的數據問題。
如果沒有監管,盈利性公司將繼續制定對自己有利的規則。而法律法規在遺囑和遺囑認證方面往往是高度本土化的——比如,在西方最受歡迎的社交網站——Facebook——用戶可以選擇「遺留繼承人」來管理其死後的帳戶。出於地方立法的原因,如果用戶住在加州,這一規定將具有法律效力。如果你住在英格蘭,這個意願就不具有法律約束力了。我們的數字生活是在一個全球性的舞臺上進行的,我們應該達成一個全球性的管理框架。
全媒派: 對於一些名人來說,社交帳號不僅僅是自己私人的領域,更像是一種公共的平臺,逝世後,社交帳號中仍保留著從前發布的廣告合作,粉絲們也會聚集到以往的推文中留言悼念。對於去世的名人,數字遺產應該怎麼處置為好?名人的數字遺產是否與普通人的有所不同?
伊萊恩: 只要聚光燈存在,人們就對籠罩在聚光燈下的人產生了強烈的情感:我們假想自己與素不相識的公眾人物有某種聯繫。當這些人去世時,我們對他們的去世會感到非常悲傷。雖然大衛·鮑伊(David Bowie) 的全盛時期遠在社交媒體出現之前,但和無數人一樣,我仍在他去世那天泣不成聲。現在,Instagram和Twitter上源源不斷的個人內容讓我們更容易與名人產生親密感和聯繫,即使我們對他們生活的了解是不真切的。
對於名人來說,他們的社交媒體往往會保留下來。因為如果他們的家人要求刪除他們的社交媒體(這通常是合法的),可能會引發民眾的強烈抗議。 「普通人」的帳戶控制權或所有權通常無法轉給其他人,但對於名人來說,規則有時似乎會發生變化,有人可以繼續管理他們的帳戶,繼續發布信息。隨著時間的推移,逝者的數據越來越多。誰的數字遺產值得留下,誰的應該被刪除,關於這些問題的判斷將成為一個更大的問題。
全媒派: 對於很多失去親人、朋友的人來說,與他的社交帳號繼續進行互動,是表達思念、傳遞情感的一種方式,你怎麼看待這種在社交平臺上悼念的行為?這會觸及到隱私安全問題嗎?
伊萊恩: 毫無疑問,很多人使用社交媒體帳戶來哀悼和紀念逝者。這不僅在逝者剛剛去世時對他們來說很重要,通常在死者去世多年後,人們還會繼續這樣做。然而,由於這些紀念活動是由社交媒體平臺集中舉辦和控制的,如果檔案突然消失或發生意外變化,對人們來說是很麻煩的事情。在數字時代,哀悼活動中許多更棘手的問題都與數據的訪問和控制有關。如果還有父母或配偶等人登錄該帳戶,並像逝者生前那樣發帖,悼念者會感到非常難過和沮喪。
我在書中提到了一些例子,一些善意的父母「管理」帳戶,造成了「墳墓之外的聲音」的現象。當一個社交媒體帳號沒有被鎖定、仍可以被不同的人登錄時,它在很多方面都是有問題的。但當你收到你曾經愛過或失去過的人的新好友請求時,可能更容易造成情感上的痛苦。
全媒派: 現在在很多社交平臺經常出現盜用網絡帳號的現象,比如一個人去世後,他的帳號可能會被平臺、盜號者給頂用,發布一些廣告或沒有意義的東西。
伊萊恩: 通常,這種行為會造成情緒或心理上的嚴重後果。我採訪過的一位失去了兄弟的女士,她一直經營著他的電子郵件帳戶。他突然去世,這位女士用這個電子郵件帳戶進入他其他的帳戶,通過重置密碼等手段來管理他的事務。當人們難以獲取存儲在個人數字遺產中的信息時,這是一種非常常見的解決方法。
在有些時候,逝者的郵箱發送了系統郵件給他聯繫人列表中的每一個人。有些人很生氣,有些人很害怕,還有一些人很高興看到他的名字出現在電子郵件列表中。在這種情況下,後果更多的是情感和心理方面的,而不是經濟或隱私方面的。甚至社交媒體網站上的紀念檔案有時也會被「克隆」,所以人們有時會收到來自死者的「好友請求」,這對一些死者的親友來說是非常痛苦的。
全媒派: 數字遺產是否應該有年限規定?如果沒有,可在網際網路上永久留存的數字遺產是否會成為過載的垃圾信息?
伊萊恩: 我們在一生中所產生的數據是昂貴的,需要耗費大量成本去儲存。根據牛津網際網路研究所(OII)的計算,到2100年,Facebook將成為一個擁有49億人口的數字墓地。任何中國社交媒體網站在默認儲存數據的情況下都會發現自己處於類似的境地。
我們怎樣才能既造福全世界的網絡用戶,同時又能儲存海量的數字檔案呢?我認為淘汰是必要的。在2019年初,照片網站Flickr開始剔除舊的、免費的帳號,稱存儲這些帳號太貴了。數據存儲不僅成本巨大,有些內容也是我們日常生活中完全無關緊要的碎片。
但是,人們似乎期待社交媒體能夠保留逝者的數據,即便從未有社交媒體將自己標榜為懷舊網站。2019年12月,當推特宣布他們將開始刪除不活躍的帳號時,引發了失去親人的人們的強烈抗議,所以推特也表示將重新考慮這一決策。我認為這是一個錯誤。社交媒體有十分充足的理由給予逝者的親友一段時間來下載他們想保留的資料(不包括私密和未公開的部分),然後再對帳號進行刪除。
全媒派: 在有了成熟的數字遺產概念後,死亡的定義是否也會有所改變?身體的死亡和所有痕跡的消亡,哪一個更接近真正的死亡?
伊萊恩: 有人說,只要一個人的名字還被提及他就不算是完全死去,死者在網上的存在確實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從本質上講,無論是否刻意保存,死者一般會在他們已有的社交網絡中繼續「存活」一段時間。這造成了一種具有社會影響力的死亡:名人和有影響力的人死後可能還會繼續發揮重要作用。與前資訊時代相比,現在普通人的數字存留也可能會繼續使他人感受到其影響力和存在感。
我們將遇到一種十分新奇,但道德上極具爭議的情況,即具有交談、推理、解決複雜問題和學習能力的人工智慧在某人的肉體消亡後依然可以延續他的一部分人性。這將使我們更加強烈地感覺到死者的存在。社會死亡晚於肉體死亡的現象不是數字時代的新創造,但是數字時代使得這一切變得更加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