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上這碗面】鄉食雜記之:焪面
槐花焪面
李滿強
春天的時候,一個旅居蘇州的甘肅朋友說:想吃焪面了!我大笑:「你是太湖裡的鮮美魚蝦吃膩了,才想起焪面這窮人家的飯食了吧?」
他在那邊幽幽地嘆氣:「那可是小時候的味道吶!」
焪面是鄉裡的叫法,我查了一下字典,「焪」字是「盡」和「暴曬」的意思。如果和食物聯繫起來,我倒覺得第二個解釋能沾上那麼一點。但在吾鄉,焪面不是「暴曬」出來的,而是蒸煮而成,其做法,倒是和「煨」與「焐」的意思更相近一些。
甘肅人,尤其是靜寧、莊浪、通渭一帶的農家,大都有吃焪面的經歷。
春風含情,春雨有義。初春,黃土高原的山梁溝峁上,就鑽出許多鮮嫩的芽苗來。對於吃了一冬醃菜饊飯的鄉人來說,春天的到來,意味著可以大張旗鼓地換換口味了,用俗語說是「換青」。下地幹活的當兒,主婦們都會順手現挖一些蒲公英、馬蘭頭、苜蓿、苦苣、薤白、薺菜等野菜。這些時令鮮蔬,各有用處,有的可以涼拌,有的則適合做餡餅和餃子,有的,還可以做成焪面。
最常吃的焪面,是苜蓿焪面。
鄉人玩笑:焪面是懶人的飯食,做法也不甚講究。苜蓿芽從地裡剜回來之後,需要仔細挑揀和淘洗乾淨,放入淡鹽水中浸泡一兩個小時,這樣做,主要因為苜蓿畢竟是野生的,可以用鹽水清除苜蓿葉芽上沾染的雜質。浸泡苜蓿的間隙,主婦們會將洋芋、肉臊切丁,加蔥姜蒜,熗炒,旋上適量水,再將苜蓿撈出來,攤薄,放在洋芋丁上面,苜蓿的上面再覆一層面,這面可以是乾麵粉,也可以是切絲的手工面,就看主婦的勤勞程度了。之後,鍋蓋蓋上,灶膛裡不斷填入柴火,十幾分鐘的工夫,一鍋香噴噴油津津的焪面就出鍋了!用筷子攪勻,盛上一碗,苜蓿青綠,面色黃亮,光是顏色就很吸引人了,如果再調上一點油潑辣子,配上一碟可口的小菜,就是一頓不錯的主食。大多農家漢子,則是盛了飯之後,右手端碗,左手就一根新挖的羊角蔥,一口蔥,一口面,也能吃得肚皮滾圓,口舌生香。
但再美好的食物,也不能頓頓吃,鄉人一般是隔三差五吃一頓,焪面是比較實誠的硬飯,可以抵禦農活繁忙時候帶來的巨大體力消耗。
苜蓿吃膩之後,榆錢兒也下來了,也是可以做焪面的,做法大致相同,偏甜。
我吃過最好吃的焪面,則是槐花焪面。
到了農曆四月,李家山的槐樹上就吊滿了一嘟嚕一嘟嚕的槐花兒,整個村莊瀰漫著甜蜜的味道。放蜂人開著卡車從四面八方趕來,在公路旁的山坡上安營紮寨,開始他們甜蜜的營生。我上初中的時候,有天下午放學回家,路過一個放蜂人的帳篷,偶爾瞥見他們用槐花做飯,感覺很是稀奇,回來給奶奶說起來,奶奶說那還不簡單,你去樹上折些槐花來。
折槐花對十幾歲的鄉村少年來說,簡直是舉手之勞,我爬到門前的大槐樹上,不到幾分鐘的工夫,就折了滿滿一籠子芳香四溢,潔白如玉的槐花。那天晚上做夢,都能是槐花焪面香甜的味道。
第二天中午放學,饞蟲勾著我,不敢在路上玩耍逗留,急匆匆趕回家來。如我所願,平生第一次吃到了槐花焪面。北人喜食酸辣,槐花焪面則讓我對甜食有了直接的印象。那種甜,不是濃烈的,是淡淡的,又是持久而耐人尋味的,吃一口,再吃一口,那芬芳就慢慢滲入到你的肺腑和血液之中。
父親看我吃得香,摸著我的額頭說:唉,你這娃,是沒吃過苦吶!
旋即,父親邊吃邊講起吃焪面的往事。說是三年困難時期,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隴東、隴中一帶爆發了大饑荒,餓了一冬的人們,開春的時候見到能吃的東西,都會想方設法塞到肚子裡。因為沒有面,就將野菜、野花採回來之後,用開水焯熟,拌了糠吃,菜多糠少,一個春天吃下來,要鬧幾回肚子,人走路也搖搖晃晃。對他們這一代人來說,對苜蓿、榆錢兒、槐花這些食物的感情是極其複雜的,一方面,覺得這些樸素的植物曾經救過他們的命,心存感激,另一方面,生活好轉之後,吃這些東西,會勾起他們對那一段艱難日子的痛苦回憶。在「苦」和「甜」之間,在他們的內心裡,永遠隔著一道讓人糾結嘆惋的鴻溝。父親說,如果頓頓有白面饅頭和長面(小麥麵條),他是萬萬不會吃槐花焪面的。
但即便是焪面承載著隴東一帶鄉人沉重的記憶,時下,在這個幸福感爆棚的時代,簡單樸素的焪面也沒有絕跡,倒成了許多農家餐館桌上不可或缺的一道風味小吃。最常見的,是洋芋焪焪。和傳統的焪面相較而言,洋芋焪面似乎是改進版的美食。將洋芋洗乾淨,擦成絲,然後置入清水,再撈出來,放在乾麵粉裡,來回搓動,直到洋芋絲渾身沾滿麵粉,再加入清油、精鹽、調料拌勻之後,上籠蒸熟,這樣做出來的焪面,像小魚兒一般,條理清晰,不糊不膩,口感極佳。
不同經歷的人,對於同一類食物的態度,也是不一樣的,包含了各種因素在裡面。今年清明,從老家帶回了一些苜蓿,忽然心血來潮,想做一頓焪面吃。兒子上高二,妻子每天變著花樣給他做吃的。她擔心孩子不同意,就徵求他的意見。小傢伙倒是爽快,說做了嘗嘗嘛。焪面上桌之後,他吃了半碗,還剩半碗,就撂下碗去做作業了,我和妻子面面相覷,無言地笑了一下。對00後的這一代孩子而言,食物還沒有承載更多的記憶,只是秉承著「好吃了就多吃點,不好吃就少吃一點」這一樸素道理,我們無法強求他們更多。
近日翻書,看到汪曾祺先生編的《知味集》裡,收錄了著名劇作家吳祖光先生的一篇文字,說是他在北京想念青年時期在老家吃過的窩窩頭,讓老家來的小保姆用棒子麵做了來吃,但始終做不出那個形狀,也吃不出那個味道。
讀到此處,不禁撫掌,會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