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盛夏的一天,34歲的鄧稼先抹著額頭上的汗水,踏進了老一輩核物理專家、核武器工業部副部長錢三強的辦公室。
因為兩人之間相當熟悉,所以鄧稼先歪坐在椅子上調皮地開口:「領導,這麼著急喊我來,有啥好事要告訴我?」
錢三強看似有些漫不經心地開口:「小鄧,我們要放一個大炮仗,調你去做這項工作,怎樣?」
「大炮仗?」正在手指間把玩著一支筆的鄧稼先突然愣住了,原本斜靠在藤椅裡的身體瞬間繃直。「大炮仗,原子彈」,他低著頭喃喃自語,「我行嗎?」
錢三強微笑地望向他,眼中滿是「我看好你」的神色。
1958年8月18日,這一天成為我國原子彈事業偉大徵程的歷史爆破點。當時,中國第二代核物理專家鄧稼先在第一代核物理專家錢三強的辦公桌前,堅定地回答了一句:「我願意。」
圖 | 少年的鄧稼先
一
1950年8月,獲得美國普渡大學博士學位的鄧稼先,拒絕了導師帶他去英國繼續深造的好意,在拿到博士學位後的第9天,便從洛杉磯匆匆登上了回國的輪船。
此時,鄧稼先年僅26歲,加之長了一張娃娃臉,人送綽號「娃娃博士」。
回國後不久,鄧稼先就被錢三強召至麾下。在8年的工作時間裡,他的聰明、努力和忠誠深深打動了錢三強。因此,當組織上決定挑選高級科學家來負責原子彈的研製工作時,錢三強毫不猶豫地推薦了鄧稼先。
接下原子彈的研製任務後,鄧稼先在內心升騰起一股自豪感,能夠為國家造原子彈是件多麼光榮的事情啊!可隨即,他便感覺到鋪天蓋地的壓力朝自己襲來。
鄧稼先有過從事原子核物理研究的經歷,對原子彈的研製原理並不陌生,但從原理到成型的核武器之間,相差著十萬八千裡的距離,這要是搞砸了可沒法向國家和人民交代。
心事重重的鄧稼先騎著自行車回到家中,4歲的女兒和2歲的兒子並沒有察覺出爸爸的異樣,親熱地撲進爸爸懷裡盡情嬉笑打鬧著。可妻子許鹿希性格細膩,一眼就察覺出丈夫的不對勁。
晚上躺在床上,許鹿希詢問鄧稼先:「稼先,是不是有些什麼事兒?」鄧稼先沉默了好久才終於開口:「我要調動工作了。」
隨後他用力握著妻子的手說:「我今後恐怕照顧不了這個家了,這些全靠你了。」隔了一會兒他又用堅定的語氣說:「我的生命就獻給未來的工作了。做好了這件事,我這一生就過得很有意義,就是為它死了也值得。」
聽完這句話的許鹿希一顆心仿佛墮入冰窖。年僅30歲的她要看護兩個小孩,要照顧患有肺病的爺爺奶奶,還要打拼自己的醫學事業,如果沒有丈夫的支援,未來日子將會無比艱難。換作普通女人也許會當場撒潑飆淚,但許鹿希只淡淡說了一句:「放心吧,我是支持你的。」
偉大的男人背後必然站著一位默默付出的女人,由此可見一斑。
沒了後顧之憂的鄧稼先,歡欣雀躍的第一個跑去新單位二機部九院報到。
可是,自從接手了原子彈研製任務後,鄧稼先的性格發生了明顯改變。
本來他是活潑開朗的性子,心性單純待人誠懇,喜歡招呼大家來家裡聚會,自帶好人緣氣場。
但自從調到九院工作後,鄧稼先與親戚朋友交往時常常沉默寡言,變成了一個「悶葫蘆」。他為此蒙受了許多親友的誤解,但他卻無法開口辯護,因為這種個性的改變是他刻意為之的。
原子彈研製工作的第一核心要義就是保密。做什麼不能說,在哪裡工作不能說,和誰在一起也不能說。
當時我國國內潛伏著很多幫助敵對勢力探查情報的人,這些人隱藏極深,並且善於分析,他們能從毫不起眼的細節中推測出許多重要情況。為了避免被這些人查探出蛛絲馬跡,鄧稼先恨不得找個拉鏈把自己的嘴巴完全封住。
「保密」,這簡單的兩個字,把鄧稼先的一生牢牢困在了與世隔絕的孤島上,可他卻心甘情願。
嚴格的保密紀律,是製造核武器必須遵守的硬準則。
曾經,蔣介石和蔣經國父子在臺灣執政期間,也曾秘密謀划過核武器研製計劃,本來估計到1988年就可以造出原子彈。可是他們的保密工作做得不到位,就在原子彈研製到了最關鍵的時刻,核能研究所副所長張憲義竊取了機密文件後逃至美國。
在得知臺灣核武器發展的詳細內情後,美國向臺灣方面施加壓力,並且拆除了臺灣一座價值18.5億美元的核反應堆,臺灣辛勤耕耘了20多年的發展核武器計劃,就這樣中途流產了。
我國的原子彈事業之所以能夠取得重大成就,就是因為有許許多多如鄧稼先這樣的科學家,他們終生隱姓埋名,嚴格遵守保密規定,從未發表過一個字的論文,從未與人透露過隻言片語。
直到今天,除了鄧稼先等極少數已經解密的科學家外,其他人的名字都是用綽號來代替的,如「紅椒」、「青椒」、「朝天椒」,他們的真實姓名和履歷被牢牢鎖在抽屜裡,至今不曾向世人公開。
當然了,鄧稼先也有自己的專屬代號「大白熊」,聽起來比較霸氣威武。得到這個綽號是因為他天生皮膚白,怎麼都曬不黑。
圖 | 鄧稼先一家
二
鄧稼先接受了原子彈的研製任務後,第一項工作是從蘇聯專家那裡學本事。他要在短時間內看懂即將從蘇聯運來的教學模型彈,還要帶人翻譯從莫斯科運來的一車廂相關資料。
只可惜,鄧稼先既沒有看到那顆模型彈,也沒見到蘇聯承諾的大批原子核物理參考資料。1959年6月20日,蘇聯致函中國,以蘇、美、英等國正在談判禁止試驗核武器為藉口,提出暫緩向中國提供原子彈的教學模型和圖紙資料。
1960年7月,中蘇關係破裂,蘇聯撤走了全部在華專家。鄧稼先呆愣愣地望著用三個月時間蓋成的原子彈教學模型廳,模型廳的地面是他帶著一群年輕小夥子用砂紙認真打磨過的,平滑得用水平儀也測不出偏差來,然而他們付出的一切精力和時間都付之東流,鄧稼先感覺到有股鬱悶之氣卡在胸中,吞不進去也吐不出來。
1960年7月28日,錢三強再一次把鄧稼先邀請到他的辦公室,開門見山地說:「原子彈的理論設計,要由你領導的那個理論研究室來承擔。」
於是,昨天還試圖仿製蘇聯原子彈的鄧稼先,搖身一變成為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的理論設計負責人。可他面對的卻是一個大大的「零」字:從零開始建設場地、從零開始學習基礎、從零開始進行計算。
最令鄧稼先焦急的是,原子彈理論應該從哪些方向突破還沒有找到。這好比要建造一座高樓,必須先畫出一張設計圖紙來才行。可製造原子彈的這張圖紙究竟該怎麼畫呢?他望著自己手下那群年輕人,內心迷茫極了。
美國的「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手下有大批著名科學家,這些人中先後獲得諾貝爾獎的至少在14人以上。
反觀鄧稼先,他的手下只有28名新畢業的大學生。這些人的平均年齡不超過23歲,專業也是五花八門,學物理的有,學數學的有,學冶金的有,就連學建築、外文的也有。
這群人雖然都是來自名牌大學的優秀畢業生,但在核物理知識方面,他們全部屬於「文盲」的範疇。
於是,鄧稼先只能給大家惡補原子彈研製的相關知識。
可他們的時間並不充裕。當時專門撥給鄧稼先搞研究的三號院只是北京城外一片荒無人煙的高粱地。白天,他們要充當建築工人的角色,砍高粱、挑土、平地、修路、抹灰、砌牆,這些常年搖動筆桿子的手掌上都磨出了血泡,一碰便鑽心地疼痛。
等到了晚上,勞累了一天的建築工人們可以舒舒服服躺下睡大覺,而這群經常餓著肚子的知識分子,卻要將手裡的建築工具換成課本,繼續挑燈夜戰學習原子能理論。
鄧稼先經過無數的計算和思考,艱難地摸索出中國原子彈研製的三個主攻方向:中子物理、流體力學和高溫高壓下的物質性質。後來的事實證明,鄧稼先選定的這三個方向,正是當時世界物理學最前沿的科研領域,也是原子彈研製最核心的三個領域。
方向找到了,理論部年輕的科研人員就按照這三個方向編成三個組進行研究。
在研究初期,這群人手裡的研究資料只有戴維斯的《中子輸運原理》、澤爾多維奇的《爆震原理》以及庫朗特的《超音速流與衝擊波》。這幾本書是錢三強從國外帶回來的,其中的某些理論已經過時,可它們卻是中國研製原子彈初期最珍貴的參考書目。
整整一年,鄧稼先在新蓋好的四面透風的宿舍裡給大家上「掃盲課」。因為資料的匱乏,鄧稼先只能帶領大家高頻度地跑北京圖書館,一次次搬回大堆的資料。研究團隊還另闢蹊徑,通過分析外國核電站出事故的資料,從相反的角度琢磨如何解決原子彈爆炸的問題。
因為時間緊任務重,總覺得時間不夠用的鄧稼先曾經真切盼望「要是有兩個太陽就好了!」那一段時間裡,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原子彈爆炸問題,走路常常撞電線桿子。有次抱著資料回所裡時,因為天黑和大腦昏沉,鄧稼先一頭栽進路邊的枯水溝裡,居然就此睡著,醒來看見周圍漆黑一片,還以為是圖書館停了電。
除了惡補理論知識外,在原子彈的設計過程中要不停地推算公式、搞粗估、求近似值,之後再進行精確的計算。
這些高深無比的原子彈知識,計算起來既複雜又枯燥,而且鄧稼先和他的團隊所使用的計算工具,落後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
我國研製原子彈最初的設備,只有幾把計算尺和幾臺手搖計算機。這些東西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今天我們見到的任何簡易計算器。
甚至在計算尺不夠的條件下,算盤還一度成為搞計算的主力。
就在這種令人瞠目結舌的簡陋條件下,鄧稼先帶領科研團隊測算出了原子彈模擬爆炸的全部參數!
三
經過3年不眠不休的工作,克服了無數難以想像的艱辛,鄧稼先和他的那群「辣椒」們完成了原子彈的全部理論設計。下一步,原子彈研製進入到決戰階段,也就是先完成一顆原子彈試驗模型,待模型爆炸成功後便正式進行原子彈的組裝。
為了實地組裝原子彈,鄧稼先和團隊成員來到了位於青藏高原的核武器秘密研究院。
這群野心勃勃的原子彈鬥士們剛一登上青藏高原,立刻就被惡劣的自然環境打了個措手不及。研究院所處位置在海拔3200米左右,年平均氣溫零下四攝氏度,既高寒又缺氧。
先是高原反應氣勢洶洶地襲來,身體強壯的鄧稼先感覺到頭痛難忍、疲倦不堪,而那些體質弱的人已經有不少開始嘔吐甚至暈厥了。
這還不算,附近唯一的水源孔雀河,河水苦澀無比,沒到三天,大家就鬧起水土不服,一個個成為廁所常客,拉肚子拉得面黃肌瘦、無精打採。
照這樣下去,原子彈還沒見到影,研究人員倒是要先趴下了。
於是鄧稼先帶領大家積極鍛鍊身體。先是唱京劇、練戲曲提高肺活量,然後練體操、跳木馬,這些業餘活動既豐富了大家枯燥的生活,又提高了身體素質,實在是一舉兩得。
當然,主業是絕不能放下的。因為前面的工作打下了堅實基礎,原子彈試驗模型得以順利爆炸成功。隨後,就在鄧稼先接手原子彈研製任務的第6年,也就是1964年5月,中國第一顆原子彈在青海高原總裝成功後被運往新疆羅布泊試驗場,準備進行正式的爆炸試驗。
就在我國緊鑼密鼓地籌備原子彈爆炸前的各項工作時,國外的情報機構也在密切關注著羅布泊這片已經沉寂了1600年的土地。
美國有一顆偵察衛星日夜在我國西部上空飛過,衛星上裝有能拍攝到地面汽車牌照號碼的高解析度攝影機。它的紅外線探測儀瞬間就可以將拍攝的照片傳遞到美國地下的作戰室裡,美國核專家們通過衛星傳來的照片,準確預測出中國即將進行原子彈試驗。
美國總統詹森看到專家的分析報告後,立刻與蘇聯中央總書記赫魯雪夫通電話, 打算對中國採取「外科手術」行動,也就是將中國的核武器基地全部炸掉,徹底摧毀中國的原子彈事業。
那時候,年輕的新中國防空力量極其薄弱,根本無力抵抗美蘇兩國的空襲。唯一慶幸的是赫魯雪夫低估了中國的能力,他認為中國單靠自己搞不出原子彈來。就在美蘇猶豫的當口,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試驗進入了倒計時階段。
1964年10月16日清晨,在羅布泊馬蘭鎮工作的科研人員,目光全部集中在一座120米高的鐵塔上。
鐵塔的頂端託著一個毫不起眼的球體,這就是新中國的第一顆原子彈,毛主席將它命名為「59.6」,又親切地稱呼它「爭氣彈」。這是蘇聯撤走全部專家後,我國決定不靠外援,自行研製原子彈的日子。
上午6點30分,工程師趙維晉攜帶雷管開始攀登鐵塔。原子彈的爆炸要由雷管引爆,這也是原子彈發射前最後的安裝工作。
趙維晉登上塔頂後,面對著這個三噸重的鐵疙瘩,又瞧了瞧手中沉甸甸的雷管,心中立刻緊張起來,一時間手足無措。
正在這時,塔下傳來鄧稼先的呼喚聲:「不要慌,慢慢來!」這句話仿佛帶有神奇的魔力,趙維晉狂跳的心瞬間安定下來,插接雷管的操作順利結束。
從11點起,工作人員全部撤出試驗區,空曠的樓蘭古國舊址只剩下測試原子彈效應用的樓房、坦克、大炮、火車,還有正一臉呆萌吃著東西的猴子、豬、羊等動物,第六感高度發達的它們全然不知4個小時後會發生什麼。
10月16日下午3時,遠在數千裡之外的首都北京,周恩來總理和聶榮臻元帥不約而同地把耳朵貼在電話筒上,仔細聆聽著羅布泊試驗基地裡傳來的警報器聲音。就在尖利的警報聲掠過試驗場區上空之後,高音喇叭裡傳來倒計時的聲音:「10、9、8、7、6、5、4、3、2、1。」
「起爆!」
瞬間,鐵塔頂部被火光籠罩,悶雷般的響聲撼動大漠,猩紅色的碩大火球冉冉升起。幾秒之後,一朵巨大的蘑菇狀雲團翻卷著直衝雲天,一時間氣浪奔湧、山河變色。
地面上,堅固的建築物著火了,坦克、裝甲車、火炮被氣浪衝走,列車被掀翻,大漠的沙石變成了五顏六色的玻璃體,這一切都是在幾秒鐘之內發生的。
觀看的人群先是沉默,隨即便瘋狂地歡呼跳躍,帽子、衣服紛紛飛上了天,更多的人則忘情地在大漠裡打著滾,腳上的鞋子已經不知所蹤。
鄧稼先望著那朵升騰的蘑菇雲,又環顧四周興奮的人群,這位硬漢最終沒能忍住激動的熱淚,任由它順著臉龐流淌。
新中國原子彈發射成功的消息引發了全世界人們的熱議,但原子彈理論設計總負責人、原子彈爆炸試驗第一責任人鄧稼先的名字,卻始終湮沒在原子彈的放射性煙塵裡,直到22年以後,他的名字才得到解密,此時距離他去世僅有一個月。
文 | 悵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