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一個海澱媽媽的重點學校闖關記》書封
「內卷和教育的意義」我看了項飆老師和你們談內卷的文章,很有理論高度,也挺觸動我。在教育上我覺得內卷這個描述是非常貼切的——投入越來越大,但得到的結果卻和以前差不多,甚至比以前還差,成為了一種集體性的內耗。我們以前沒用內卷這個詞,但會說「劇場效應」(指在劇場裡看戲,前排的人站起來了,導致後排的人也都得站起來)。
如果換個角度看呢?也許我們本來就應該站著看戲的,當時坐著是因為劇場特別空,我們拿到了特別待遇才坐著看的。
整體上我覺得現在社會是比起我們小時候成熟了,對於育兒,那會兒就是野蠻生長,撒一把種子到土裡它就長起來了;而現在大家有閒暇時間了,教育孩子成為了非常重要的事情,大家都非常看重,投入都很大,變成了一種軍備競賽了。
我認為我們(70後們)曾經享受的是超額利潤,性價比太好了,而現在是充分競爭,那現狀可能才是正常的,而以前是異常的。所以我們的心態就要放平了,現在回不去了,就是會這麼累的,只能接受現狀。
如果對標美國、加拿大、英國、澳大利亞,從中產的投入來說,其實他們的性價比也是比較低的。當然北歐會好很多,這跟人口有關係,他們每個小孩都很寶貴,可以差異化教育,但中國的人口基數放在這兒了,不可能個性化教育的。美國也會比我們相對好一點,一是因為人口基數,二是因為好學校多,分攤到每個人頭上的資源就多了。所以從競爭激烈程度來說,肯定是中國更激烈。
2017年6月27日,遼寧大連,大商嘉華教育基地成立,培訓機構扎堆。人民視覺資料圖
雖然中產投入教育的性價比和美國歐洲的差不多,但我覺得對經濟基礎較差的人來說教育的性價比還是很高的,比如從小城鎮或者農村過來的學生,他們每年也有好多人能考上北大清華或者985、211,人生就通過努力讀書改變了。
但「新中產」現在的投入其實是為了保住現在的位置,為了讓自己不發生改變,這個性價比是比底層要低的。
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丹尼爾·卡尼曼提出了一個概念叫「損失厭惡」。現在中產其實已經積累了一定的財富,但財富又不至於多到可以隨便揮霍,房子、現金、股票可以傳承給孩子,但是管理財富的能力卻不能傳承給孩子,這個就是他們比較擔心的。那麼管理能力從哪裡體現呢?首先是教育,至少就是從學歷上先保住不下滑。
現在的教育競爭肯定比以前激烈,但它的投入產出比依然是比較高的,因為它主要是靠個人努力,一分耕耘一分收穫。一般人理解的「教育產出」是進入名校,以後找個體面、收入高的好工作。這樣就有個問題,就是萬一投入很大,卻沒有按照自己計劃進入好學校——也就是上岸,就會覺得很受挫,覺得投入產出比——也就是性價比不高。
但我們可否對教育產出的定義更廣義一點,比如說在家長的投入過程中,在孩子的努力過程中,這個「產出」除了物質的回報,也可以是一個人眼界的提升,智識的增長,品格的磨礪,從而獲得智慧和力量,同時也慢慢形成一種科學的方法論。這種產出其實是孩子更大的人生財富,也能讓孩子活出一個更好的自我。
「優秀不是成為人群中最牛的一個,而是成為更好的自己」,如果我們不是時時刻刻和別人比較,而是和昨天的自己比較,看能不能發揮出自己的潛能,那麼即使教育的某些顯性回報不如從前——比如上名校,但隱性回報還是很可觀的,這決定了一個人可以達到的成就和高度,還有人生的幸福感和充實感。
內卷並未撼動教育在這方面的意義。
「退出的風險大,但還是有退出機制」現在為什麼大家不想退出教育競爭,關鍵是父母過不了自己這一關,現在很少有家長只關注生存問題,都是在考慮發展問題。不參加教育內卷是有風險的。職場上你退出,最多就辭職對吧?但是你孩子上學就這麼幾年,像我們九年義務教育休學只能一年,高考能復讀,中考卻不能重考,你在別的項目上可以試錯,但是在孩子上試錯成本就有點高,是不可逆的,退出的風險是很大的。
我寫《上岸》這本書,裡面有我陪兒子花生「小升初」的陪考記錄,我曾經也一直是個佛系媽媽,直到他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意識到,他的教育必須由我來陪伴和幫助,我也選擇辭職成為了「全職媽媽」。我曾經的工作單位是央企,是很不錯的,但實際上是有玻璃天花板的,我做下去的上升空間也很有限,對我來說退出成本並不是很高。
像當時的我一樣,大多數人說不上有一個事業,只能說是一份工作,相當於只是一個螺絲釘,然後你做的工作也沒有說起到什麼決定性作用。對你來說,你有了這份工作是有了一份收入,但是事業上有多大的發展?我當時上班也是把它當做一份工作來做,沒有當做一份事業。但是現在讓我退出寫作,這個退出成本就有點高了,我可能不會這麼做。
項飆教授的看法是內卷基本無法退出,退出也要承擔道德風險,就是來自社會、來自他人的一些評判。但我個人覺得,教育的內卷是有退出機制的,我說的退出當然不是不應試,你肯定還得上學,還得去中考、高考。其實要準確去定義「退出」的話,是指我們不雞娃了,就佛系了,反正你學成什麼樣就學成什麼樣吧,我們就不折騰了。而退出的結果就是考不上一個好大學或者去個職高,但生存是沒有問題的,因為在中國找一個工作還是容易的。
而且我觀察到,現在佛系的家長不會受到來自於社會和他人的評判,反而是那些不停給孩子打雞血的家長受到的批判更激烈。常見的說法就是,你自己都飛不起來,為什麼要小孩飛呢?你這樣危害小孩的身心健康啊,都這麼多小孩跳樓了,你還逼著他讓他好好讀書,這不是很有危險嗎?!
為什麼對拼命雞娃和推娃的家長批評那麼多?我有點憤憤不平。我覺得這個「自己飛不起來,為什麼想要小孩飛」的批評是有一些謬誤的,因為很多人飛不起來可能是他條件所限,他不是不想飛,只是能力或者家庭條件是有一定的局限。而且每個人都希望孩子的教育比自己更好,我覺得這是非常合理的一個期待。
家長重視教育是好的,不管他自己受到什麼樣的教育水平,重視教育就是一件好事,但具體怎麼操作就千差萬別了,你不能怪他們,他可能水平有限,但他費了很大的力氣了。總體來說我覺得重視教育的家庭,孩子的表現的確是超過了那些不重視教育的,不管是哪個階層。
差異化生存就是內卷的退出機制,我們社會應該更歡迎這種多樣化的存在,而不是說一種主流價值觀非得要壓倒其他非主流的價值觀,社會的寬容也不能是雙標的,比如我們對佛系的家長要寬容,但對雞血的家長也要寬容,沒必要去站隊,也不應該存在價值觀判斷。
家長是不是真的願意讓孩子做個普通人?這是一個很大的疑問。不付出努力就接受自己是個普通人,孩子是個普通人,大多數家長可能還是會不甘心,總要試一試。
所以,內卷和欲望有關,和期望值有關,對自己對孩子期待值越高,內卷也就會越厲害。2020年07月07日,吉林,參加高考的學子。人民視覺 資料圖
「內卷並不會沒完沒了的」項飆教授提到了我們的教育能不能早點分化,我觀察到國內也有分流的,中考的分流作用比高考還要明顯。二十一世紀經濟報導統計過一個數據,全國絕大部分省市的普高率可以到50%以上,也就是中國很多省市的初三學生,能升入公立高中的比例也就是一半多一些。那其他40%多的孩子去哪裡了?大多數會去職業學校,小部分是民辦高中。而現在大學擴招,高考的大學錄取率大多數地區能達到80%,比中考的60%左右高多了。所以,中考比高考分流作用更劇烈,中國的分化也挺早的,15歲就有40%左右的孩子脫離了普通教育和高考應試體系。
當然,你可能會說上職高和上大學好像還是有點不一樣,前者沒有那麼光鮮,這個的確有,可能對不少家庭或孩子來說中考分流是被迫的,是一種無奈。然而,這種被迫和無奈有多少是來自社會的歧視或不公平待遇?又有多少是來自我們自身傳統的觀念和固化的思維?也就是說,大學畢業生做白領一定比職高院校畢業生做藍領更好嗎?
我曾經在一個服裝出口公司工作過幾年,我們廠裡的高級藍領算是技術工人,收入要比做辦公室的普通白領高很多,而且還很難招人,普通白領卻一抓一大把。其實現在的白領和藍領的收入越來越接近了,比如說一些快遞小哥、育兒嫂的收入比起很多中小公司的普通白領已經高出很多了。歐美的現狀一定會是中國的未來,白領和藍領只是工種不同,從收入來看沒有差別,從社會地位來看,人們對藍領也會越來越尊敬。
今天的中國教育布局也在發生轉型,普通教育和職業教育並行是一個未來的方向。現在有些優秀的職業學校也轉成了大學,孩子選擇職業學校也可以拿到本科學歷,如果想接著讀碩士甚至博士,也都是有渠道的。雖然目前還不多,但以後會給職業教育更多的機會,這會是一個趨勢。
據我所知,有些職業學校比起普高更搶手,甚至錄取分數線也超過了重點高中,比如杭州的中策職高,還有大家總拿來開玩笑的藍翔技校,因為這些學校的畢業生的前景還是不錯的,比起上普通高中還要有前途。總的來說,我們對藍領的認知也是在不斷改變和進化的,或許未來做一個藍領,對於很多家庭也將是一個主動的選擇,而不是被迫的接受。
卓別林在電影《摩登時代》中,擺出在齒輪上的工作姿態。人民視覺 資料圖
記者問我現在出現了有的工作崗位即使本科能勝任也要碩士,或者大專能勝任也非得要本科的情況,這種過度的學歷要求,其實說明了國內的勞動力還是供大於求的。如果一個公司招1個人,收到100份簡歷,有清北的,也有普通大學的,那麼他們當然傾向於要清北的,也不管到底這份工種需不需要這麼高的學歷。主要原因是,除了學歷,HR也很難從別的指標上區分誰更優秀。
但現在也有一些企業認識到這個問題,如果能從學歷以外的條件甄別候選人,他們也不願意招學歷過高的,而是找匹配度合適的,一方面是考慮性價比,另一方面也是考慮穩定性——條件更好的人要求可能也更高,也容易跳槽甚至被人挖走。
從這點來看,內卷是有個限度的,不會沒完沒了、無休無止,很多情況下,匹配也就夠了。社會上工作難度有大有小,職位有高有低,能到達金字塔頂尖的永遠只是一小撮人群,找到自己的合適位置就好,而不是全都要一股腦兒地追求卓越。
當然也有底層的這些藍領工人,比如三和打零工的工人。有人會說,為什麼我們沒有給這種家庭出身的人一個機會,給他們一個上升的通道或者是退出的機制。但從我看到的報導來看,三和大神主要是一個重度網癮的人群,他們之所以選擇打零工、日結,就是為了有更多時間去網吧打遊戲,三和大神的群體組成也不完全是來自貧苦地區或農村家庭,當然小鎮青年居多,但有些原先是白領,只是他們選擇了這種人生。
NHK 紀錄片《三和人才市場》劇照截圖
我不是很同意三和大神的出現完全是因為家庭的原因,或者走投無路,像他們那樣的家庭,更多的人也並沒有選擇這條道路和這種人生。不過,我倒是看到一個數據,就是農村留守兒童會更有沉迷於手機或網遊的傾向,這也和父母陪伴、家庭教育的缺失有關。
「底層的逆襲每天都在發生」關於「社會階層流動的末班車過了」這樣的觀察,可能他們沒有天天呆在中國,我是在北京和杭州的兩個地方都會待,因為我老家就在杭州,我看到的普通人的逆襲和底層的逆襲更明顯。很多豪宅小區業主是從小縣城出來的,他們就是靠勤奮,有的是在電腦城賣手機的,有的是做鋼管的,有的做服裝生意的,而且他們還挺年輕的,80後90後都有,所以我覺得現在的中國社會機會還是非常多的。
很多人說國內是階層固化,但是我覺得其實每天都在發生奇蹟,你有時候根本想像不到,階層流動性還是有的,而且不是一點半點,特別是從底層到中產,包括那些從農村或者從城鎮考到985、211學校的人也是很多的。
2014年,第二屆江蘇技能狀元大賽決賽在常州舉行。人民視覺 資料圖
當然現在有「985廢物」這個說法,是說一幫從小鎮出來考到985,在北上廣這樣的大城市,他們會發現很難適應大學的教育,畢業之後也會發現自己沒有人脈去進入到好的企業,然後就會覺得自己是「廢物」。這個是存在的,小鎮過來的學生可能在讀書這塊的投入非常大,但是就在別的方面,跟人打交道這方面的話,就是到了大城市可能會有一點不適應。如果說從小的素質教育,可能他們不如大城市的小孩,特別像北京,有各種各樣的什麼綜合素質教育平臺、開放性實踐課程。而且可能孩子生活在大城市本身的眼界就高,還有他們父母本身的學歷水平都是放在那兒,整體起點很高的。
但這個我覺得也是可以後天學習的,要看一個人的適應能力、學習的能力和願意學習的態度,比如說人際交往,可能你這個資源是沒法通過學習獲得的,但是後天就是那種社交能力、情商這種東西是可以培養和學習的。
每個人的起點是不一樣的,雖然說起跑線這個說法很不好,會製造焦慮,但是實際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起跑線,就是自己的家庭,有些財富可能就是在你出生前已經積累起來了。我們以前社會發展得特別快的時候,階層可能通過一代就迅速跨越了,甚至從底層一直到跨到精英階層,現在社會整體的就是充分競爭,階層跨越可能要通過好幾代的積累。
你不能去埋怨別人說人家就是起早跑了,然後我們家沒提早跑,這個是歷史原因造成的,但這個也是公平的,因為階層其實就是幾代的積累。如果你上一代沒有去積累,肯定這一代就會比較辛苦,沒準從你這兒就開始積累了,那你的下一代就會有一個更好的起跑線了。
理想狀態中,教育當然不能成為一個功利的東西。我為什麼說通過努力才能獲得成功這些話,因為我是站在個人的角度來看待這些事情的,就是說作為一個個體現在能做什麼事情,這是我的出發點,我現在就是在面對這種現狀,從經濟人假設來看,我會本能地選擇做對我利益最大化,或者是對孩子利益最大化的事情。當然我可以呼籲教育的平等以及不功利,但這些並不是我一個人能去完成的事情。
統計學中有個概念叫均值回歸,是說比如你父母身高特別高,你的孩子不可能生下來就無限往高的去,他可能比父母身高還要低一點,是往人群的均值去回歸的,身高矮的也是這樣,從基因角度來講,他也是會往中間去靠攏的。包括學歷,包括財富,都是往均值靠攏,所以比如說父母如果都是清北畢業的,其實孩子上清北的可能性會比父母要來得低。
均值回歸這個概念也說明有一雙無形的手在調節,是一種平衡機制,而且是外在於社會,外在於家庭,外在於個人努力的。其實從基因角度也是這樣的,不是說兩個天才的父母就能生出一個天才的小孩,不然的話愛因斯坦後代全都是愛因斯坦,這樣的話社會更沒有希望,就好像說永遠只有最優秀的父母,才能生出最優秀的孩子對吧?然後有錢的人就永遠有錢。
採訪我的記者可能覺得我的視角很精英,但我覺得我說不上什麼精英,所以每個人其實定義是不一樣的,精英還是中產還是底層,我覺得是互相比較出來的,定義都是很模糊的。
安柏和兒子花生 /受訪者供圖
如果花生沒有上岸,我覺得可能我會想寫這本書,但是可能就沒有人看了。不過,即使他小升初受挫了,我們還得努力,該做的事情我還得做。一個人的實力,包括他做事的態度,這種積累其實不會因為這些階段性的展示被改變。
學校是孩子走向社會的預演練,社會競爭是比學校競爭更殘酷更複雜的,努力只是決定結果的一部分因素,但如果說個人努力這一塊你都沒法控制,以後走向社會就更成問題了。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