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物詞,顧名思義就是以物為主要吟詠對象的詞作。唐五代詞中詠物詞數量較少,藝術成就也不顯著。
南宋詠物詞大都有所寄託,睹物思情,技法上多直白,意蘊上也淺陋,如牛嶠《夢江南》二首,分別詠燕和鴛鴦。
銜泥燕,飛到畫堂前。佔得杏梁安穩處,體輕唯有主人憐。堪羨好因緣。
紅繡被,兩兩間鴛鴦。不是鳥中偏愛爾,為緣交頸睡南塘。全勝薄情郎。
路成文將宋詞中的詠物詞大致分為以下幾個階段:北宋前期因為詞的沉寂,詠物詞並不太多;北宋中後期,詠物漸成風尚,出現了不少優秀作品;南渡後詠物詞得到發展,呈現出蓬勃的勢頭;南宋中期後,詠物詞到了高峰期。
宋初,詠物題材尚沿襲唐五代餘風,沒有出現大的進展。王國維《人同詞話》稱林逋《點絳唇》「金谷年年」、梅堯臣《蘇幕遮》「露堤平」和歐陽修的《少年遊》「欄杆十二獨憑春」為「詠春草三絕調」,而事實上,這三首詞並非以春草為吟詠對象,而是借著與春草相關聯的詩句來點染離別情緒,不算嚴格意義上的詠物詞。
仁宗朝後,詠物詞數量漸多,染指詠物詞的詞人也漸多,出現了不少佳作。這時期的詠物詞多以體物為主,偶然有借物抒情的,其中陳堯佐有首《踏莎行·詠燕》:
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見新來燕。鳳凰巢穩許為鄰,瀟湘煙暝來何晚。亂入紅樓,低飛綠岸。畫梁時拂歌塵散,為誰歸去為誰來,主人恩重珠簾卷。
這首詞描寫燕子春日歸來的情境。但並不是泛泛詠物之作,而是借鑑了詠物詩有所寄託的手法,表達的是自己對恩人的感激之情。
仁宗時期,呂伸公要退休,仁宗強要他推薦人選接替,他推薦了陳堯佐。陳堯佐感懷呂伸公推薦之情,特地寫了這首詞。呂伸公聽後說「自恨捲簾人已老」。可見,這首詠燕詞的言外之意是很明顯的,尤其是煞尾一句「主人恩重珠簾卷」,是很明顯的謝恩之作。
仁宗朝著名詞人柳永首創慢詞詠物,以賦筆寫物,極其工致。
《黃鶯兒》
園林睛晝春誰主,暖律潛催,幽谷暄和,黃鸝翩翩,乍遷芳樹。觀露溼縷金衣,葉映如簧語。曉來枝上綿蠻,似把芳心、深意低訴。無據。乍出暖煙來,又趁遊蜂去。恣狂蹤跡,兩兩相呼,終朝霧吟風舞。當上苑柳穠時,別館花深處。此際海燕偏饒,都把韶光與。
《黃鶯兒》是柳永自製曲,因為詠黃鶯兒得名,正宮調。
這首詞一上來就點明詞的主題:到底是誰在主宰園林的春天呢?是在春天裡從幽谷出來,活躍在樹梢的,歡快鳴叫的黃鶯兒麼?「暖律」即指春天的陽氣。古人將音律與時節配合起來,共十二律呂,律為陽,呂為陰,故稱「暖律」。它們也只能身著「金縷衣」,巧舌如簧。一大早,黃鸝就在枝頭鳴叫了,「綿蠻」是鳥叫聲,好像是在訴說自己對春的情意。
下片緊承上片,說黃鸝剛隨春日的暖煙出來,又跟著遊蜂逛去了,到處遊冶不定,整日啼叫戲舞。而上苑柳樹濃密,繁花深處,那樣的美好都偏偏讓海燕給佔領了。也有說是海燕無奈,任由黃鸝與遊蜂佔據春光。
此詞頗有英雄失勢之嘆,已隱然有所寄託。詞中對黃鸝的描摹栩栩如生,是善於體物的佳作。
對比花間詞人毛文錫的《喜遷鶯》。
芳春景,曖晴煙。喬木見鶯遷。傳枝隈葉語關關。飛過綺叢間。錦翼鮮,金毳軟。百囀千嬌相喚。碧紗窗曉怕聞聲,驚破鴛鴦暖。
柳永與毛文錫所吟詠的都是黃鶯兒,都是工筆描繪黃鶯兒在春日輕盈自在的身姿。毛文錫小令由於字數的限制,僅僅是簡單的描摹,是純客觀的;柳永則用賦筆,先描繪春日生機,逗引出黃鶯兒的身影,「似把芳心、深意低訴」,黃鶯兒被賦予了人情,顯得靈動而多情。從黃鶯兒站立枝頭的身影到翻飛花叢的身姿,柳永筆下騰挪轉移的功夫顯然比起毛文錫來要流暢自如。毛文錫詞並無寓意,而柳永詞正如上文分析的,似有所指。這種借體物來傳遞某種寓意的技巧在蘇軾手中表現得就很鮮明了。
蘇軾創作的詠物詞頗多,既有描摹物事為主體的詞作,亦有融己入物,借物抒懷的詞作。最著名的詠物詞就是和章質夫的《水龍吟》詠柳詞:
蘇軾《水龍吟》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裡,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不很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章質夫《水龍吟·楊花》
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柳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閒趁遊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繡床旋滿,香球無數,才圓卻碎。時見蜂兒,仰粘輕粉,魚吞池水。望章臺路杳,金鞍遊蕩,有盈盈淚。
蘇軾詞作起筆就將楊花的柔弱之態描摹出來,更將楊花比擬成一個閨中女子,有著嬌弱的體態和柔腸寸斷的相思。楊花被風吹起落下,就仿佛女子夢中追尋情郎,卻被黃鶯的叫聲喚醒一樣。擬人的手法讓楊花富有情感,不只是抓住了楊花的外形,更捕捉住楊花的神韻。
下闋由楊花感嘆落紅,再進而想到楊花在雨過後的蹤跡,蘇軾和當時的人一樣以為楊花變成了一池浮萍,故感嘆春的景致二分隨了塵土,一分隨了流水。
煞尾按理應為「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這裡蘇軾根據詞意改動了,這也是人們說蘇軾不拘泥於聲律的地方。
整首詞看起來一氣呵成、渾然一體,將暮春時分楊花翻飛的情景描繪得具體生動,也帶出了傷春相思的情意。
蘇、章二人詞作各自擅場,章質夫詞實寫春暮時分楊花翻飛之景,描摹工致細膩,宛若眼前所見,下閱則以楊花帶出美人愁思,饒有情致;蘇軾詞則融人唐人詩句。
「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用老杜「落絮遊絲亦有情」也。「夢隨風萬裡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即唐人詩云:「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幾回驚妾夢,不得到遼西,」「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即唐人詩:「時人有酒送張八,惟我無酒送張八。君看陌上梅花紅,儘是離人眼中血。」皆奪胎換骨手。
蘇軾用典如鹽著水,既寫楊花輕盈無著之態,更綰合傷春懷人之閨怨,楊花與女子合為一體,煞尾構思尤其新穎,情、景兼顧,令人回味。
蘇軾在黃州時期的另一首著名的詠物詞《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則是物我一體的佳作。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渺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軾借著不肯輕易停歇的孤鴻彰顯了自己雖然失意,卻依然執著於理想的形象。同時,也是被貶謫後孤獨寂寞情懷的流露。
北宋後期賀鑄《芳心苦》(即《踏莎行》)詠荷,將自己身世和感慨融人所詠物象,顯然是沿著蘇軾詠物詞的路子進行創作的
楊柳回塘,鴛鴦別浦。綠萍漲斷蓮舟路。斷無蜂蝶慕幽香,紅衣脫盡芳心苦。返照迎湖,行雲帶雨。依依似與騷人語。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
起句寫荷花生長的環境:楊柳環繞的池塘,鴛鴦嬉戲的河面,很幽靜。又有漲水後的綠萍斷了採蓮的路,更見荷花的幽靜。正因為幽靜,所以蜂蝶都不來,荷花只有凋零了花瓣,露出了蓮蓬。蓮子心是苦的。
這裡巧妙地將荷花比擬成了一個幽靜的女子,寫出了她因為無人欣賞而獨自神傷的落寞。下闋還是寫荷花,說荷花在池塘、河裡生長,不管風雨,似乎在和騷人對話,讓人聯想起《離騷》中「制薺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的高潔形象來。
結拍化用韓偓《寄恨》中「蓮花不肯嫁東風」的詩句。北宋張先《一叢花令》也有「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之句,寫荷花嗟嘆昔日孤高導致今日的冷清和落寞。
整首詞以荷花擬美人,實則是詞人身世之感傷。荷花一美人一詞人,三者渾然一體是非常有感染力的詠物佳作。
周邦彥在柳永、蘇軾基礎上創作的詠物詞,既有狀物之巧,又有寄託之意,意境上未必能與蘇詞相併,但在詞作的構思、寫作技巧上卻要豐富得多。周邦彥詞中的物,往往綰合著詞人的感情,但又不像蘇軾那樣物我一體,而是各自存在又相互聯繫,「物」與「我」皆為詞中主體,代表作如《六醜·薔薇謝後作》、《花犯·梅花》等。
《花犯·梅花》
粉牆低,梅花照眼,依然舊風味。露痕輕綴。疑淨洗鉛華,無限佳麗。去年勝賞曾孤倚。冰盤同宴喜。更可惜,雪中高樹,香篝燻素被。今年對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飛墜。相將見、脆丸薦酒,人正在、空江煙浪裡。但夢想、一枝瀟灑,黃昏斜照水。
全詞句句粘合梅花,又句句見出詞人心境,意脈流動即是心緒的轉換,不受時空局限。起句言看到粉牆旁的梅花盛開,卻說梅花自己跳入眼帘,由此勾引出詞人的憶舊情懷。
梅花如往昔一樣高潔美麗,詞人卻不復去年心情。「可惜」之句乃言梅花之可愛,不僅外形美麗,還有暗香浮動。
下闋由花及情,詞人無復昔日賞花心境,「匆匆」之句以梅花因無人細賞而有哀怨惆悵言己之寂寥惘,下句將詞人形象凸現出來,又由人及梅,看梅花飛落,想像梅子成熟可以下酒之時自己已經輾轉在空江煙浪裡。
煞尾轉回賞梅,雖然詞人羈旅生涯隨知漂泊,但仍然想能如從前一樣,細賞梅花照水之芳姿。
詠物詞在南渡時期有了新的發展,開始主動貼近時代和社會現實,具有了人文關懷的意蘊,這一趨向得到了持續發展,後世意遙旨微、寄託深遠的詠物詞正是在南渡詞人手中成熟起來的。
朱敦儒南渡前不屑名利,瀟灑自在;南渡後,輾轉遷徙,備受苦難,時事使其幡然猛醒,走上仕途,企望能為國出力,可是權臣昏君執政,做官也只能空有抱負而已。後因與李光、趙鼎等交往而受誣衊,致仕隱居。晚年應秦檜之請再次出山,旋即因此被貶,成為當權者的玩物。
朱敦儒的悲劇人生是封建社會士人的典型代表,其生命理想與社會現實之間的巨大落差、內心情感的起伏跌宕在詞作中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且看他的詠梅詞。
《卜算子》
古澗一枝梅,免被園林鎖。路遠山深不怕寒,似共春相趓。幽思有誰知,託契都難可,獨自風流獨自香,明月來尋我。
《念奴嬌》
見梅驚笑,問經年何處,收香藏白。似語如愁,卻問我、何苦紅塵久客。觀裡栽桃,仙家種杏,到處成疏隔。千林無伴,澹然獨傲霜雪。且與管領春回,孤標爭肯接、雄蜂雌蝶。豈是無情,知受了、多少悽涼風月。寄驛人遙,和羹心在,忍使芳塵歇。東風寂寞,可憐誰為攀折。
《卜算子》為南渡前所作。以梅自擬,不再沿襲前人將梅比作「美人」的傳統,直接用梅來作自我寫照,表明自己孤高出塵,寧可寂寞,也不肯隨波逐流的高潔品性。
經歷靖康難後,詞人再沒有這樣瀟灑自得的心態了。詞人從洛陽退到淮陰,流落金陵,再轉嘉禾、洪州,直至邊遠的南雄州,輾轉奔波,備受艱難。這種經歷對自詡「清都山水郎」的風流詞人產生了極大震動,面對一樣的梅花,產生了不同的感受。
《念奴嬌》前片以梅為舊友,「驚」是未料異鄉見梅,「笑」是他鄉幸遇知己,同樣突破了以美人為喻的俗套,立意不凡。與梅一問一答,構思奇巧,以梅之澹然嘲己之久誤紅塵,下闋承接上闋,寫出梅花的孤高,自己經歷了「多少悽涼風月」,但仍然有為國效力的抱負,可是時局多變,儘管「和羹心在」,可哪裡有人「攀折」?這種的複雜心緒借詠梅表達得淋漓盡致。
李光的《念奴嬌》中道「寫我精神惟賴有,瀟灑西湖詞客」,傅自得與朱熹也都追和過這篇作品。他們都是受了朱敦儒此詞的影響。
梅在詞中全然成了詞人的化身,呈現了前人詠梅詞中從未涉及的社會意識。
朱敦儒晚年屈從秦檜出仕,旋即被貶後,心中充滿了無人言說的懊惱、悔恨,此時面對一樣的梅花,他的感受又不同了。《驀山溪》借梅言心,「冰姿素豔,無意壓群芳,獨自笑,有時愁,一點心難寄」「塵世悔重來,夢悽涼,玉樓十二」「雲黯淡,月朦朧,今夜誰同睡」,將其悔恨之心、寂寞之情流露無遺。
通過朱敦儒在不同的時期對梅花的不同感受可以看出,在朱敦儒筆下,梅已經成為詞人傳達自己獨特的經歷、心緒的物象。
南渡時期詠物詞創作目的也逐漸由遣興、炫才變為借物抒情、寓情於物了。這一時期詠物詞明顯增加了對南方特有物事的吟詠,比如桂花。
桂花是南方極盛的植物,南渡前很少有作品吟詠。南渡詞人南下後多加描寫,原因一方面是因為桂花是南方常見的植物,有著比較明顯的地域特徵,容易引發詞人內心的情緒;另一方面,其清淡的外形和濃都的芬芳也契合了土大夫文人的審美心態,加上前人很少有詠桂花的詩詞,故南渡詞人也往往賦予其不媚於世的隱士風度,並藉此發揮,使桂花具有了高潔孤傲的風範。
花借人彰,人借花顯,桂花就是南渡詞人高潔品性的代言符號。
隨著南渡後詞人眼界的擴大,加上詞體的詩化傾向進一步加大,詠物詞的表現範圍更加豐富了。文人士大夫階層的生活用品如茶(湯)、薰香、字畫、圍棋、摺疊扇、奇石,乃至生活中的日常物品,如水飯等都被寫入了詠物詞,可以說,凡是詠物詩所能吟詠的對象在南渡詞作中都可以找到,南渡詞作在這方面受詩歌的影響頗深。
沿著南渡後詠物詞發展的方向,南宋中後期詠物詞達到了一個高峰。詠物詞的技巧極大豐富,詠物詞也呈現出鮮明的個性色彩。
辛棄疾的詠物詞將所詠之物的物性與自己的性情、經歷鎔鑄成一體,使得詠物詞達到了一個高峰。《歸朝歡)「題趙晉臣敷文積翠巖」就是這樣一首佳作。
我笑共工緣底怒。觸斷峨峨天一柱。補天又笑女媧忙,卻將此石投閒處。野煙荒草路。先生拄杖來看汝。倚蒼苔,摩挲試問,千古幾風雨。長被兒童敲火苦,時有牛羊磨角去。霍然千丈翠巖屏,鏘然一滴甘泉乳。結亭三四五,會相暖熱攜歌舞。細思量,古來寒士,不遇有時遇。
這首詞作於慶元六年(1200),辛棄疾罷居瓢泉。趙不遇,字晉臣,是辛棄的好朋友,當時也罷居了。積翠巖是江西上饒鉛山境內的山峰,正好在趙不遇家附近。起句笑問共工為什麼觸石、女媧忙於補天竟然把這根天柱落在這裡變成了巍峨的積翠巖,佇立在這荒野之地。「摩挲問汝」一句把自身被閒置而只能徜徉山水之身影交織在其中,既是對這塊巨石的同情和嘆惜,也是對朋友和自己壯志難酬,被迫隱居的感嘆。
下闋則與上闋相對比,描述這塊奇石在現實裡只能被牧童用來取火,牛羊用來磨角,感神傷懷。但詞人到此轉折,既然是天柱怎麼可能是這樣一塊普通的石頭呢?這塊巨石不但巍然千丈,中間還有甘泉鏘然滴下。詞人至此不由得為這山峰欣喜,計劃著在上面修亭子,等到天氣暖和時候和朋友攜手歌舞。
煞尾的感嘆之情,顯然是與石同聲氣了。結拍扣朋友的名字「不遇」,感嘆說失志的寒士猶如這塊巨石,說不遇也能有際遇。
整首詞明寫山峰,實際上感嘆自己和朋友的懷才不遇。此詞用到神話的典故,讓詞作充滿了神奇色彩,也凸顯了積翠巖的巍峨之貌辛派詞人多有以詠物、抒情融為一體的詞作。
陸遊《卜算子,詠梅》即是宋人詠梅的名篇: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這首詞不著意梅花外形的描摹,而是抓住其獨有神韻。起句描繪驛路斷橋,顯見無人前往,偏有一樹梅花盛開,「無主」二字與斷橋相呼應,凸現「寂寞」。
盛開的梅花無人賞,更何況黃昏,兼著風雨!「獨自愁」既是寫梅也是暗傷自身。
下闋代梅抒情,實則也是夫子自道。既然生長在這僻野,心與群芳爭豔,可是遠避繁華的驛路梅花,為何有群芳來妒?原來是梅花的太出眾,讓群芳失色了吧?梅花到零落之時,也依然芳香如故,哪怕成塵也絲毫不改高潔之態。梅花在這裡成了高潔人格的化身,是詞人對自己處世態的肯定。
陳亮詠桂詞《桂枝香·觀木樨有感寄呂郎中》也是首佳作。
天高氣肅,正月色分明,秋容新沐。桂子初收,三十六宮都足。不辭散落人間去,怕群花、自嫌凡俗。向他秋晚,喚回春意,幾曾幽獨。是天上、餘香勝馥。怪一樹香風,十裡相續。坐對花旁,但見色浮金粟。芙蓉只解添秋思,況東籬、悽涼黃菊。入時太淺,背時太遠,愛尋高躅。
呂郎中即陳亮好友呂祖謙。呂祖謙為學主張治經史以致用,與陳亮所見頗多通之處。陳亮這裡借詠木樨言志,一是寄友人,二是抒發自己不為時人解的幽憤。
木樨即桂花,是南方常見樹,南渡後在詞人筆下頻頻出現。
陳亮此詞起句點出季節,然後用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中詩句「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來寫所見之桂樹,引發想像。緊接著,表達了自己對桂花的感受,是從天而下的,迥異群花,能在深秋之際喚起春意,不懼幽獨。李清照也有同樣的感慨,說「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鷓鴣天》),揭示了桂花與群花的不同。
下闋從正面描摹桂花,並用秋日常見之芙蓉、菊花做陪襯,愈見桂花之脫俗。
煞尾感嘆桂花怒放之時,與群花相比是不合時宜的,是不屑凡花而要獨抱幽懷。
全詞以寫花處處帶出自己立身處世之態度,一片苟安聲中,詞人懷抱恢復之志,不懼世人不解。
南宋中後期詞壇的姜派詞人也創作了大量的詠物詞。
姜夔的詠物詞結構精巧,用典深幽,寄託遙深。《齊天樂》充分表現了姜夔詞的這些特點。
庾郎先自吟愁賦。悽悽更聞私語,露溼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西窗又吹暗雨。為誰頻斷續,相和砧杵。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幽詩漫與。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
這首《齊天樂》前面有很長的序:「丙辰歲,與張功父會飲張達可之堂,聞屋壁間蟋蟀有聲,功父約予同賦,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辭甚美。予徘徊茉莉花間,仰見秋月,頓起幽思,尋亦得此。蟋蟀,中都呼為促織,善鬥,好事者或以三二十萬錢致一枚,鏤象齒為樓觀以貯之」,把做這首詞的背景交待得清楚楚。姜夔詞的序文筆優美,與詞相得益彰,序多敘事,詞主抒情。
此詞起句提及庾信吟《愁賦》。庾信其人因出使西魏不得南歸,後雖然位登高名,但一直思念故國,曾作有《哀江南賦》悼梁朝的滅亡。姜夔在《霓裳中序第一》中提到「亂蛩吟壁。動庾信,清愁似織」如《愁賦》今已佚,應該是庾信抒發悲愁之感的作品吧。在庾信的筆下,蟋蟀應該出現過並由此引發了詩人的愁思。蟋蟀早在《詩經豳風》中就已經出現,以其活動的季節性意味著秋日的來臨,也蘊涵了悲秋的情結。
以庾信發端,已經奠定全詞基調是傷感,這傷感或許如庾信一樣有家國之思在。思婦無眠,起尋機杼,讓人想起李白《子夜吳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何時平胡虜,良人罷遠徵。」敦煌曲子詞也云:「香銷羅幌堪魂斷,唯聞蟋蟀吟相伴。每歲送寒衣,到頭歸不歸?」(《菩薩蠻》)蟋蟀讓人感知秋天,也讓人警覺時間的無情,讓人思念遠在他方的親人。
姜夔《齊天樂》上闋鋪敘的場景,處處與蟋蟀相關,處處逗引出纏綿的感傷。下闋「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這句耐人咀嚼,侯館是指逗留在外,離宮則是指行宮,再聯繫詞序中提到昔日都城之鬥蟋蟀的習俗,此詞別有深意就很顯然了。
詠物詞也有並無太多寄託的。吳文英《宴清都·詠連理海棠》用賦筆描摹連理海棠,濃墨重彩,引人入勝。
繡幄鴛鴦柱。紅情密,膩雲低護秦樹。芳根兼倚,花梢鈿合,錦屏人妒。東風睡足交枝,正夢枕、瑤釵燕股。障灩蠟、滿照歡叢,嫠蟾冷落羞度。人間萬感幽單,華清慣浴,春盎風露。連鬟並暖,同心共結,向承恩處。憑誰為歌長恨,暗殿鎖、秋燈夜語。敘舊期、不負春盟,紅朝翠暮。
這首詠物詞以連理海棠綰合李楊愛情故事,是詠物詞中的佳作。
起首是描寫連理海棠的外形。舊時有錢人家多於花上設帷幄以避風雨護花。
「芳根兼倚」幾句是寫海棠不僅根部交錯,連樹梢也是交錯的,仿佛親密相偎的情侶,惹得深閨女子嫉妒。枝葉交錯的海棠在春風中如同酣睡一般嬌媚,仿佛夢中這些枝葉都成了精美的飾物。夜晩呢?有遮擋的蠟燭點燃了,灩灩燭光下的海棠愈發嬌媚,讓人想起蘇軾《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的句子來。「嫠蟾」指月中嫦娥,詞人想像她見到如此親暱的連理海棠怕會非常不好意思吧。
南宋晚期以詠物著稱的詞人史達祖,他「吸取了蘇軾傳神寫意和周邦彥的工巧精細之長,避開了他們的寄託不足之短;繼承姜夔用事合題、縱橫適度的優點,克服其過於空靈的弱點」的《雙雙燕·詠燕》是其代表作。
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住,試入舊巢相併。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芳徑。芹泥雨潤。愛貼地爭飛,竟誇輕俊。紅樓日晚,看足柳昏花暝。應自棲香正穩,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翠黛雙蛾,日日畫欄獨憑。
史達祖,字邦卿,號梅溪。姜夔極為稱讚他,說他的詞「奇秀清逸,有李長吉之韻,蓋能融情景於一家,會句意於兩得」
這首詠燕的詞作就能體現他這一特色。起句點出時間和場景,「春社」是立春後第五個戊日,是祭祀土地神的節日。
春社過了,燕子歸來。他們穿過簾幕回到昔日築巢的地方,一年未到,已經滿是灰塵,一幅冷清的景象。這對燕子猶猶豫豫飛起薩下,在打量這地方,最終還是試探著進入舊巢親暱相偎。形容燕子飛來飛去的樣子是借用了《詩經·邶風》中「燕燕於飛,差池其羽」的句子。試過了舊粟,又飛出來,仔細看築巢的雕梁藻井,呢喃不已,似乎在商量著什麼。經過這番商量,一雙燕子開始輕快飛舞,一下子掠過開滿花的樹梢,張開的尾巴好像剪刀剪開了花影。
上闋對雙燕的描摹神情畢肖,足見詞人觀察之細,也見其詞筆之精細。下闋繼續寫雙燕的生活。這雙燕子飛舞在開滿花的小路上,長著水芹的田地中,銜著被春雨滋潤的泥土,貼著地爭相奮飛,以此誇耀自己的輕快、俊俏。這個細節的描寫非常生動,一幅雙燕競飛圖如在眼前。貪玩的燕子回到巢中,已經是黃昏,它們早看夠了柳昏花瞑的景色,該安安穩穩休息了。這一休息卻把它們肩負的幫佳人傳信的任務給忘得乾乾淨淨。
史達祖這首詠燕的描摹燕子極為傳神,飛行的姿態、呢喃的鳥語,與之相襯的明媚春光,筆筆生動,偶有化用典故也能做到如鹽著水,毫無痕跡。
這首詞寫盡春日燕子之神形,然後世也有人以為此詞別有用心:非純然詠燕,乃託燕以寫閨情,寫閨情又即自抒情也。但觀其『紅樓日晚,看足柳昏花暝』」之句,言外蓋有所指。
考邦卿為韓侂胄中書省堂吏,凡韓有所作為,邦卿無不知者,其間不少昏暝之事,皆邦卿所「看足』也。又邦卿「看足」此種昏暝之事,乃不早自引去,卒與同敗,是由「歸晚」。觀此語則邦卿亦非全無感覺者,但意志不堅耳。
史達祖還有一首詞詠春雨,也是相當傳神的。
《綺羅香》
做冷欺花,將煙困柳,千裡偷催春暮。盡日暝迷,愁裡欲飛還住。驚粉重、蝶宿西園,喜泥潤、燕歸南浦。最妨她,佳約風流,鈿車不到杜陵路。沉沉江上望極,還被春潮晚急,難尋官渡。隱約遙峰,和淚謝娘眉嫵。臨斷岸、新綠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記當日,門掩梨花,剪燈深夜語。
詞的上闋用側筆描繪春雨的神態。春雨往往帶著寒意,「欺」、「困」二字將春雨對花柳生長的不利活畫出來。春雨中暮春漸漸到了。整日春雨綿綿,蝴蝶欲飛還住。因為它的翅膀上的粉被雨淋溼了,只好停下棲息在西園。讓人欣喜的是泥土溼潤潤的,燕子可以銜泥歸巢。春雨淅瀝不停,急壞了準備春遊的女子,怕道路泥濘妨礙了香車出行。
上闋沒一筆正面描寫到春雨,透過對蝴蝶飛燕、遊春女子的描寫,就將春雨的輕寒、春雨的連綿栩栩如生地再現出來了。
下闋緊承著描寫春雨連綿之後,潮水也漲起來,找不到渡頭。隱隱約約的遠山,仿佛流淚美人之娥眉。而近處,新綠已生,落紅隨河水漂遠了。
詞人以春雨中的景象逗出離別之境,煞尾化用白居易《長恨歌》「梨花一枝春帶雨」句來寫美人和淚。剪燈細語的溫馨特寫,則是李商隱《夜雨寄北》「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的詩意。溫馨的回憶愈發見出當下離別的哀愁。
此詞寫景入神,情景兩妙,確實是詠物佳作。張鎰《梅溪詞序》稱道史達祖「奪苕豔於春景,起悲音於商素」是抓住了他善於融情入景的特點的。
全詞詠春雨,而無一「雨」字,是所謂「禁體物語」。
南宋遺民詞人中亦有不少致力於詠物詞創作。王沂孫,字聖與,號碧山,有詞集(花外集》。王沂孫是晚宋重要詞人,他的詞作多比興寄託,語言精緻翩拔,後世評價頗高。我們來看這首《齊天樂·蟬》。
一襟餘恨宮魂斷,年年翠陰庭樹。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西窗過雨,怪瑤佩流空,玉箏調柱,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銅仙鉛淚似洗,嘆攜盤去遠,難貯零露。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餘音更苦。甚獨抱清高,頓成悽楚。謾想薰風,柳絲千萬縷。
此詞全篇詠蟬,全用與蟬相關的典故,很是貼切。起句用典故,「餘恨宮魂斷」,又「年年翠陰庭樹」,已經點出一種悲憤之情調。時節更替,已經是秋涼,蟬仍然哀鳴如同在訴說離愁。「瑤佩流空,玉箏調柱」是形容蟬鳴的聲音。接下來以女子容顏衰減比喻秋日蟬之枯槁,「嬌鬢」是指女子的髮鬢薄如蟬翼。
下闋寫蟬的結局。換頭是用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序中所說,漢武帝所制的捧著盤承露的仙人被拆之時似乎也流下淚來,傳說蟬是飲露為生的,故有此哀嘆。秋日來了,蟬的生命也日漸枯槁,熬不過多少日子。秋日的蟬鳴更加悽苦,追憶夏日柳絲萬縷的日子,更加黯然神傷。
此詞從蟬聲寫到蟬形、蟬飲、蟬病,以至於臨終哀鳴與渴想春天,幾乎鋪敘了蟬的一生,寫得神形兼備。雖句句粘合蟬,但從表面看起來似乎是在描寫一個宮女的苦難和悲戚,讓人自然聯繫到南宋后妃陵墓被掘的事情,其中某些的表述又似乎帶有亡國的悲哀。
王沂孫擅詠物詞,張炎也不遜色。張炎的《解連環》借詠孤雁來感嘆自己的人生,也是形神相兼,深有寄託。
楚江空晚。悵離群萬裡,悅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沙淨草枯,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誰憐旅愁荏苒。謾長門夜悄,錦箏彈怨。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暮雨相呼,怕驀地、玉關重見。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
這首詞圍繞著「孤雁」,處處寫其孤單的情狀:先是寫大雁離群,後直寫其孤,「自顧影」、「相思一點」等都極言其孤單,「殘氈擁雪」用蘇武不屈牧羊雪地之典。下闋則是從孤雁的心情方面來渲染其孤寂:夜長、箏怨。以回想昔日伴侶來襯今日之孤單,煞尾又以雙燕對比孤雁,更加見出悽涼。這首詞處處緊扣孤雁來寫,又處處暗喻著詞人國亡後漂泊的心態。
詞中還大量化用了前人詩句的意境:「長門燈暗數聲來」(杜牧《早雁》)、「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新雁南來片影孤,冷雲深處宿孤蘆」(陸遊《聞新雁有感》)等等,這些詩句豐富了孤雁的形象。
詠物詞從唐五代簡單的摹形狀物,北宋的狀物抒情發展到南宋的借物寓意,技巧和主題上都有了相當的變化。方智範《論宋人詠物詞的審美層次》曾以禪境來比喻詠物詞中創作主體和所詠物事之間的關係,其一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以物觀物,境餘於意的詠物詞」;其二是「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以我觀物,意餘於境的詠物詞」;其三是「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物我同一,意境兩渾的詠物詞」,這三種審美形式的發展雖然大概有時間的先後,我們認為僅僅是審美形式的差別,而不是藝術成就的差別。
一首好的詠物詞可以是對所詠物象栩栩如生的再現,「以物觀物」的審美形態儘管沒有明顯的感情色彩,但仍然可以傳達給讀者一種感觀上的愉悅,表達出作者對世間萬物的觀照和對生活的熱愛。
「以我觀物」的重點不在物象本身,而在引發和物象相關的聯想,此種聯想或和詞人的身世經歷相關,或和人生的普遍規律吻合,從而得到讀者的共鳴,在心靈上達到某種契合,使讀者在讀後得到一種惺惺相惜的知音感,在一定程度上宣洩自身的負面情感,精神上得到升華。
「物我合一」的詠物詞在感受物象的同時處處感受到作者情感的流露,物象仿佛作者的化身,換言之,物象不再是客觀的物象,而是經過加工後的物象了。
總之,這三種審美形態各具特色,各人喜好不同,自然會有不同評價,在藝術成就上以優劣論之並不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