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眼江南好風景,難解胸中黍離悲
鷓鴣天 · 建康上元作
[南宋]趙鼎
客路那知歲序移,忽驚春到小桃枝。
天涯海角悲涼地,記得當年全盛時。
花弄影,月流輝,水晶宮殿五雲飛。
分明一覺華胥夢,回首東風淚滿衣。
王國維先生曾言:「詞過長江,竟風韻不存一」,其實是針對婉約詞的格律而言。而敘事傳情之作,卻在這個內外交困的亂世得以大放光彩。提到作品言情達意,抒發家國之悲,身世之恨的詩人詞人,趙鼎這個名字在一眾辛棄疾陳亮姜夔朱淑真中是真的赫赫無名。但在南宋歷史上,他卻同樣是彪炳青史的偉人。因此,在妄言趙鼎其人的內心世界之前,我們先來粗略了解一下他的生平。
趙鼎(1085年-1147年), 字元鎮,號的全居士。南宋解州聞喜東北(今屬山西聞喜禮元鎮阜底村)人。宋高宗時政治家、詞人。一看這年代,看到宋高宗,大概就能猜到這是個什麼故事了。無非是志士欲北伐復國,昏君只想歌舞昇平,於是殺了這隻雞以警群猴。這個故事裡當然少不了兢兢業業的影帝秦檜先生,趙鼎落在這對君臣手裡實在是造化弄人,早早的丟了相位,回家養老去了。雖然生活清閒,胸中鬱憤卻難以消解。嶽飛等武將尚有振臂一呼
的餘力,仍逃不過命運的擺布,他只是一介文人,滿腔熱血與怒火,不投諸詩詞,又如何消解呢?讓我們再來看一下這首詞。首句即令人震撼。詩人南下流亡,渾渾噩噩不知時間流逝,恍然間一看,竟已是人間三月,東風催百花,卻吹不開附於大宋國運上的堅冰。誇張手法的運用,更增添了這種突如其來的黍離之悲。恍惚間,歲序時宜,四季更迭,自己卻流離失所,思歸思歸,歸途又在何處?不過是平添寂寥罷了。下句則兩廂對比,更強化這種悲哀。但是,到了下闋,詩人筆鋒一轉,卻是寫起了毫不相關的閒筆。「花弄影,月流輝,水晶宮殿五雲飛」,這是什麼意思?其實考慮到用典和宋詞格律的影響,我們可能會理解得更清楚些。「花弄影」是出自北宋張先《水仙子·水調數聲持酒聽》中「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
一句,而「五雲飛」則是出典於李白《遊泰山六首》「明晨坐相失,但見五雲飛」,前者是無所事事的閒愁,後者是求而不得的自我放逐。聽起來十足悲觀,但對於詩人來說,這恰恰是他最需要的精神狀態。如果壯志難酬,無法返回故鄉,為什麼不去麻痺自己,快快樂樂地呼呼大睡呢?像林升《題臨安邸》「暖風燻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人們一樣自由自在地尋歡作樂,難道不好嗎?但趙鼎做不到。連下闋首句的自我麻痺,對他來說,連消遣也不管用。華虛夢一場醒來,山河仍然破碎,自己仍然居無定所,輾轉似飄蓬,又怎能不傷心絕望?因此即使是對著催發萬物生機的東風,詩人反而橫生悲傷,老淚縱橫不能自己。下闋看似平淡,這種悲傷鬱結之氣卻仿佛能跨越時間與空間的界限,令我等讀者感同身受。
但對於趙鼎而言,這時的絕望還只是個開始。被貶謫回鄉後,他仍然心繫家國,從而不得不清醒地接受一次又一次打擊。公元1142年,嶽飛死於風波亭。五年之後,他預感到秦檜仍不會放過自己,為了不連累宗族,年逾花甲的老人跪在祠堂,絕食三天三夜,絕望而清醒地離開了這個悲苦交加的人間。
都說「亂世出英雄」,但趙鼎的一生,活得很憋屈,死的也很窩囊,似乎稱不上英雄。但我仍要說,他度過了英雄的一生。生時能作為賢相而立世,死後也能因守住氣節風骨而成為文人的典範,這等高義,又何嘗不是英雄呢?在那個昏聵的皇帝領導的黑暗時代,要守住這麼一點清醒委實不易,在無邊黑暗中,能燃燒自己,去給世間添一點光明,更是非志士仁人不能為之。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人,有殺身以成仁。」趙鼎無疑是這句話的踐行者。如果活著能治國齊家,實現抱負,那就努力地活;如果死去能警醒世人,那就轟轟烈烈地死。這樣的活法可以說相當的理想主義,但同時也是我輩青年之楷模。現在我們生於盛世,雖然不用動不動要死要活了,先輩之精神仍不敢忘,如同前行明燈,令人充滿了奮發向上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