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方言裡的「豬」
綿竹年畫《三猴燙豬》。
三臺郪江崖墓「狗咬耗子」石雕。(資料圖片)
豬年說豬,這是一個老題目了。寫這個題目的人中,不乏像張中行這樣的散文大家。如今適逢己亥豬年,筆者舊題重作,說說四川方言中的「豬」。
小女以嘉今年一歲有餘,正牙牙學語。她學著老家方言,把羊叫作「綿綿」,把豬叫作「溜溜」。翻閱民國時期的四川方志,這些方言儼然記錄於其中:如「綿綿,呼羊也」,見於《民國簡陽縣誌》;「呼豬曰溜溜」,則見於《民國華陽縣誌》。
把羊叫作「綿綿」,得名於羊的鳴叫聲。為何把豬叫著「溜溜」,卻不得其解。但凡有農村生活經歷的人,都知道豬叫聲作「哼哼」,而不作「溜溜」。
古人說「方言俗語,皆有所據」,那麼「溜溜」一語是否也有古語可據呢?為此我們不得不追溯到2000多年前的春秋時期。據《左傳》記載,公元前946年(魯定公十四年),衛國夫人南子與宋國公子之間有不正當關係,民間就此事流傳出一首民歌,其中一句是:「既定爾婁豬,盍歸吾艾豭?」
婁豬的「婁」,這個字原本特指母豬,到宋代《集韻》裡已經將「婁」作為了豬的泛稱。
在平水韻中,婁與留同在一個韻部,讀音相同。而在四川方言裡,讀音發生些許變化,將二聲的留,讀作一聲的溜。因此「溜溜」便成了「婁婁」的同音借字,從而賦予了豬的含義。《民國南溪縣誌》中,還記載著南溪當地稱牙豬(公豬)為「牙溜」,並指出:「溜,平聲,呼豕也。」
「溜溜」是四川方言對豬的稱謂,也是四川鄉間村婦喚豬就食的聲音。民國時期簡陽女作家羅淑的成名作《生人妻》中有這樣一段,寫女主人翁餵豬時的情景:「她把燈掛上鐵釘,一手提起桶把,一手扶著桶底,空隆,空隆地往槽裡傾。『夥失!——夥——失——豬兒溜溜溜溜溜——這邊來!夥——失!』她等它們每個都把嘴筒放進槽安分地搶食著,她才微笑了。」
在四川方言中,豬還具有特別的含義,如在「悶豬」「笨豬」「豬腦殼」「瘟豬子」等詞語中,它們共同指向於一個意義——愚蠢。
將豬與愚蠢聯繫起來,是出於一場同音借字的誤會。國學大師章炳麟先生在《新方言》中曾對這一誤會作了考證:
《廣雅》「銖,鈍也。」字亦作「朱」。《莊子·庚桑楚》:「人謂我朱愚」,今四川謂愚為「朱」誤謂是豬。
「銖」(或「朱」)是形容刀刃不鋒利,用在人身上便是形容人頭腦不靈敏。故世人時常將愚鈍二字連用,大約是覺得人之愚如刀之鈍。「銖」(或「朱」)的形音義,在漫長的歲月中,只將聲音意義流傳了下來,因百姓日用而不知其語源來歷,其對應的字形便遺落了。故而在書之於文字時,便借用了同音的「豬」來表示。於是乎,豬這種動物便以愚蠢的形象登場了。
綿竹年畫博物館收藏了一幅《三猴燙豬》年畫,畫紙上生動地描繪著一場牌局:三隻猴子和一頭豬正圍著八仙桌打牌。豬頭戴西洋帽,其他三隻猴子則趁著豬分神的當兒,在桌子下面相互換牌。
這幅綿竹年畫,將四川方言中的兩種動物——猴和豬——進行了擬人化的形象塑造。民國劉師亮的《時諺聲律啟蒙》中便有一句:「交遊中外,只當猴子莫當豬」。
這幅晚清時期的四川方言畫卷所描繪的場景,在民國時期被李劼人先生再次呈現在了小說《死水微瀾》中。書中有個情節說,郫縣土糧戶顧天成進城捐官沒有著落,閒來無事去賭場遣悶,居然贏了好幾百兩銀子。不料卻被天回鎮上的袍哥羅歪嘴和他的手下張佔魁盯上。鑑於顧天成好色懦弱的本性,羅、張二人串通粉頭劉三金給這位土老財設了一個賭局。賭博中,顧天成不但把先前贏得的幾百兩銀子輸了,還把二十畝田押借來的捐官銀子也輸了,甚至把向人借的五百兩翻本銀子輸了。
將《死水微瀾》這個情節與《三猴燙豬》的場景對應起來,在這場賭局中,顧天成直到輸得精光,他方才意識到這個賭局「不硬錚,耍了手腳,燙了他的毛子。」李劼人先生寫到這裡時,特地解釋說:「燙毛子,就是用開水將豬毛燙去,即是整豬的意思。這是四川通用的一句成語。」又解釋說「在賭博場所上,不以正派手段,把別人銀錢弄光,叫做整豬。」
《死水微瀾》裡的土糧戶顧天成雖被當著「豬」,遭了一回燙,上了一次當,但他性格上卻不「狗」。因為他知道,要在成都耍得開、混得好,要麼認識衙門裡的朋友,要麼認識江湖上的袍哥,要麼多花些銀子,尋求中間人保護,要在成都耍得開、混得好「千萬不可吝惜,使人瞧不上眼,說你狗!」
李劼人特意解釋了一下何謂「狗」:「成都俗話,謂慳吝者為屙狗矢,譏其幹也,簡語則曰狗矢、狗兒、狗。」就在李劼人創作這部小說的前六年出版的《民國合江縣誌》方言部分,已經將「狗」作了解釋:「狗,謂人慳吝也,亦謂之狗寶,又謂之狗頭狗腦。」
四川三臺縣郪江崖墓出土了一方漢代畫像石,石上刻著一隻前肢自立後肢蹲坐的狗,狗口中銜著一隻長尾老鼠。考古專家為這幅石刻圖像,擬了一個充滿地方口語特色的名字——「狗咬耗子」。
在民國年間纂修的四川州縣地方志中,多有把「耗子」作為當地方言的記載。如《民國綿陽縣誌》載「鼠曰耗子」,《民國合江方志》載「耗子,鼠也」。其實「耗子」之名,已是全國很普遍的稱謂了,倒是「老水子」一詞,尚罕為人知。
據黃尚軍先生統計,至今都江堰、崇州、彭山、邛崍、漢源、名山、北川、巴中等地都把老鼠叫作「老水子」。將老鼠叫作老水子,其語言學上的依據,可以追溯到1917年成都人張慎儀編寫的《蜀方言》一書。該書最後一個詞條便是蜀人:「讀暑若水」。暑與鼠同音,因此鼠也讀若水,老鼠子也就成了老水子。
清代中期,江蘇人宋思仁來簡陽做官,發現了一個有趣的民俗現象,這個民俗現象是由當地方言語音引起的:簡陽城東有一個古蹟叫「潦水洞」,因當地方言之故,被當地人叫成了「老鼠洞」。出於迷信的心理,當地民眾認為城中有鼠洞,必然老鼠成群,於是便家家養起了貓。
貓與鼠是天敵,簡州貓也因被傳為能「避鼠」而馳名蜀地。但是這裡說的「貓」卻
是不捉老鼠的。
川劇《翠香記》有一個小情節,秀才邱山愛上富家小姐鳳鸞,俏皮的丫鬟翠香,故意逗邱山取樂。邱山生氣道:「倘若觸犯了邱老爺,轉回書齋,那一管筆,畫那麼大(手比)一個貓貓,哄,咬你!你以為邱老爺不歪嗎啥子啊!」翠香作害怕狀說:「邱老爺你不要畫貓貓!我害怕!我是與你作玩的。」「貓貓」並無可怕之處,為何嚇得翠香花容失色?原因是邱山這裡說的「貓貓」,在川渝一帶方言中的意義為老虎。
為何把老虎喚作貓貓?成都「五老七賢」之一的趙熙有句詩「鄉中往往諱言虎」(《貓兒峽》)道出了其原因。四川民間為何要忌諱說虎字?又如何來迴避虎字?清末華陽詩人王曾祺說「川人畏虎改呼作貓」(《受貓棒》),回答了這兩個問題。忌諱說虎是出於畏懼的心理,遇到不得不說的時候,就把虎字改作貓字。至於為何改作貓,而不改作別的動物,《民國雲陽縣誌方言》有相對合理的解釋:「虎狀如貓而大如牛,故俗又呼為大頭貓。」
四川民間忌諱虎字,甚至是連與虎字讀音相近的腐、古等字,都一併改了。如成都人把豆腐乳,叫作灰貓兒、灰毛兒。成都有條巷子原名叫老古巷,因「古」和「虎」四川話讀音相近,而改為了「貓貓巷」(即今將軍街)。
《蜀道難》說蜀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還真讓李白說中了。四川人除了忌諱說虎字,還忌諱說蛇字。虎、蛇和鬼、夢等合稱民間「八大快」,是蜀人在早飯以前忌諱說的字眼。蜀人認為若大清早不小心說了這些詞,那就叫「抬快」,整天都不吉利。
既然老虎避諱叫貓貓,那麼蛇又叫作什麼呢?川語與民俗禁忌蛇有的地方叫「幹黃鱔」,有的地方叫「梭梭」。
幹黃鱔還可以理解,因為蛇如黃鱔,且生活在陸地。但是為何叫「梭梭」,據說是因為蛇是在地上梭著走的。所以四川人叫蛇為「梭梭」「老梭」「梭老二」「梭登子」「梭爺子」「梭二爺」,都帶一梭字。其實在地上梭著走的動物昆蟲何只蛇一種,為何蛇獨享其名?其實蛇字本身就讀為「梭」。四川人稱「梭梭」,其實就是「蛇蛇」的音訛。
川東方言「撿院子」指有時候農民開山斬荊棘時撥開荊棘發現一個保存完好的院子,裡面常常看到主人床上是森森白骨。原來這是因為明末清初四川頻發瘟疫,很多大院的男女老少都害疫病沒法得到治療而死,又因疫病使人們不敢靠近,院子荒廢多年四周長滿茂密的雜草和荊棘。這也是為什麼川東人能夠「撿」到院子。
我們出門買菜常看見很多賣菜的使用桿秤來稱重。
以前的秤是十六兩一斤,半斤對八兩。它在起花有個刻度,半斤有個刻度,一斤有個刻度。以前老百姓有句話:「秤桿十六星,扣不得兩來虧不得斤。」
這句話的「星」實際上在行規中有一一對應,巴蜀人傳說制秤匠人在制秤時已經將像金子和像銀子一樣的良心刻在了秤的刻度上。起花第一個大刻度叫「福星」,半斤叫「祿星」,一斤叫「壽星」,這三個大刻度對應「福」「祿」「壽」。剩下的十三個小刻度對應的是天上的北鬥七星和南鬥六星,每一個星都對應人世間的一件事。如果匠人在大刻度上作假,那麼老天爺就會折他的「福祿壽」,如果在小刻度作假,那麼他作假刻度對應的事就會十分不順。
這也是為什麼在如此浮躁的社會中,制秤的匠人還能保持一顆平常的良心來做事做秤。
在四川的很多地方,爺爺奶奶時常給孩子們唱一首童謠叫做「螃蟹歌」,歌詞大概是:
一個螃蟹八隻腳,背上背個硬殼殼啊硬殼殼。
相信大多數人都聽過這首歌,但其實它作為一首童謠還蘊含著更深層次的道理。
語出荀子《勸學》:「蟹六跪而二螯,非蛇蟮之穴無可寄託者,用心躁也。」這首簡簡單單的童謠其實是在告訴我們不要像螃蟹一樣的浮躁,要靜下心來做事。
公雞在清晨都要打鳴,叫:喔,喔,喔~。其實它真正叫的是:角還我(角,四川很多地方讀作guo)!
相傳上古時期龍的那對角是長在公雞的頭上的,龍呢也沒有上天,而是在地上耍的。有一日天上召開比美大會,它就想借雞的角上去比美。但是龍在地上時可以說是龍品很差(四川至今有些地方將人罵作「爛龍」「爛滾龍」),公雞並不想把角借給龍。這時蜈蚣就出現了,蜈蚣說它可以幫龍作保,於是公雞就把角借給了龍。
誰知龍參加比美大會獲得優勝,從此便留在了天上,角也不還了。公雞十分氣憤,從此以後它每天只做兩件事:第一件就是每天清晨向天大叫:「角還我!角還我~」第二件事就是找到並誅殺為龍作保的罪魁禍首蜈蚣。
後來龍在天上待久了特別思念家鄉,於是它便偷偷摸摸下來想看看自己的家鄉。誰知道降落位置沒找準在一處淺灘擱淺,在自己力量沒恢復之前只能在淺灘裡面「板」。它身旁的蝦米看見了不停地戲謔龍的洋相,這也就是「龍遊淺灘遭蝦戲」的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