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從《說文解字》的記載裡,繼續探討古代中國造紙術的發明歷程。
關鍵詞:紙、造紙術
文\金岷彬 圖\網絡 編輯\王巖林
在《說文解字》的「糹」部裡,有兩個字形極為相似的字,許慎對這兩個字的解釋分別如下:
「紙,絮一苫也,從糹氏聲,(諸氏切)」。(中華書局影印1963版P276下)
「【糹+氐】,絲滓也,從糹氐聲,(都兮切)」。(中華書局影印1963版P271上)(計算機CJK字庫裡沒有這個字)
一、 漢字造字,都是先有物,再有名,而後再有字
漢字這種造字的規律,也可以從現代的造字歷程裡見到。
近代,一種新型建築材料(水泥)出現在中國,如何來稱呼這種新材料,及其建築結構?最初,口語用了「洋石灰」這種俗稱;書面語則用了對英文詞cement的音譯 「水門汀」或者「士敏土」;後來採用了「混凝土」這個規範詞彙。
1950年代,有人根據水泥混凝土的特點,造了一個會意字「砼」來表示它——砼,就是人工石頭。砼字在1960年代的《新華字典》裡,還僅收字形,未注讀音;爾後的版本,又依據形聲字的讀音法標註了tong的音標。現在,「水泥」是指一種建築材料原料,「混凝土」或者「砼」,是指以水泥為主要成分的複合建築材料。由於混凝土還有加進鋼筋的「鋼筋混凝土」,也有不含鋼筋的「素混凝土」之分別,於是在1970年代,西安地區的建築圖紙上曾出現過用「砼」來表示「素混凝土」,而用【金+仝】來表示「鋼筋混凝土」。但是,【金+仝】字給人顯示的意思,是「人造金」而不是「帶金屬的人造石頭」,這個字沒有得到社會的認可,雖自生,卻終究自滅了。
借用現代漢字的造字歷程來理解古字典裡的字,可以討論《說文》。
①在《說文解字》成書的時候,「紙」字指稱的(麻纖維)絮渣,和【糹+氐】(讀音 di)字指稱的「絲滓」都同時存在,因為性形和用途都不一樣,所以有不同的稱呼,也用不同的字來表示。
②「紙」和【糹+氐】會不會是同一樣東西的兩種叫法呢,就象「貓」和「咪」一樣。
《說文》裡確實有不少表示同一個意思的不同漢字組,如 「簡,牒也」,「牒,札也」,「札,牒也」;「切,刌也,從刀七聲」,「刌,切也,從刀寸聲」;「疾,病也,從疒矢聲」,「病,疾也,從疒丙聲」;「弄,玩也」,「玩,弄也」……義同而形、音不同的字,在《說文》裡是互訓的。
此外還有一類字,人會生不同的病,在《說文》裡有「痛、瘣、痾、痡、瘏、癇、疵、瘨」等等十六個都訓釋為「病也」但讀音各不相同的字,顯然,這十六個「病也」字,指稱了不相同的病狀況,而不是指稱的同一種疾病,它們與「病」字是泛概念與具體概念之間的隸屬關係,而不是意義完全相同的互訓關係。讀者可以讀到解釋「癇,病也」,但不好說「病,癇也」。從上述《說文》收字和訓釋的體例來看,「絮一苫也,諸氏切」的「紙」,和「絲滓也,都兮切」的【糹+氐】,確實是兩個字形極為相近而音義卻迥然不同的字,所指稱的東西,也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東西。
③當公元105年許慎開始著手編撰《說文解字》的時候,社會上已經有了紙這種東西,民間用得多了,也有了通用的名字,並且造出了相應的字頭,來表示這個東西。於是許慎才把這個流通的字頭收錄進字典裡。就像「水門汀」這種東西在中國的出現在先,造「砼」字來專門表示它在之後,是一樣的情形。
比蔡倫造紙早200年的甘肅天水放馬灘漢墓出土古紙
二、 先有【糹+氐】字,還是先有「紙」字?
這個看起來近乎冒傻氣的問題,其實與古代中國的造紙術究竟起源於蠶絲紡織技術,還是起源於麻紡織技術有關。
筆者從工藝技術去分析,認為先有【糹+氐】字的可能性大一些。
筆者在《紙文化研究的補充》http://www.gmw.cn/03pindao/lunwen/show.asp?id=2906一文裡曾論述過,在宋代以前沒有棉花的歷史時代,古代先民所穿衣服,是麻質的衣服,造紙術就是從處理麻纖維的紡前工藝技術發展而來。
中國雖然在氏族公社時代就有了蠶桑勞作,有了絲綢衣服;但是無論是古代的中國還是現代中國,蠶桑產業都沒有發達到讓每一個社會成員都穿絲著綢的那種高度;社會裡的大多數成員在棉花之前的歷史時代,只能穿麻質的衣服。
絲綢,從古至今都是一種貴重的衣料。因而在治蠶絲以求衣的生產實踐裡,所剩餘下來的絲渣滓,也不會輕易丟棄,要刻意收集起來,這就出現了絲渣滓這種東西,出現了表示「絲滓」的【糹+氐】字。然而,對於治麻求衣的生產實踐裡剩餘的麻渣滓,在一開始時並不一定會重視這種派不上用處的、價值不大的東西,把它隨意丟棄了。而且,蠶絲和織成的綢緞,要對它們作技術處理,往往是裝盛到容器裡加工。而麻纖維,由於量大而值低,多半是粗放加工,甚至就在村落旁的「東門之池」裡,去 漚麻、漚薴、漚菅(《詩經·東門之池》)。積留在工藝容器筐子籃子裡的絲渣滓容易被發現,而收集起來。而大量的麻絮渣滓則丟棄無問。當然,也有麻質的精品,紡線織布染整技術工藝需要用工藝容器裝起來施工,這樣就在不經意之間留得了麻渣滓。
到了秦漢之際,這種原來派不上用場的麻渣滓有了新的用途,被象【糹+氐】那樣有意識地攤苫在蓆箔上,成為了「絮一苫也」的紙,於是隨後也出現了「紙」字。用簾模從水裡撈出的絲滓和麻渣,外形頗為相似,但是兩者質料完全不同,性能和用途也不同;既然是另一種東西,就得要另外起個名字。
如果許慎不在《說文》裡專門解釋「【糹+氐】,絲滓也,從糹氐聲」,後世的人或許會把【糹+氐】字誤當作是「紙」字的異體字。
《說文解字》收載 【糸+氐】與紙兩字,字形相似而排列位置相隔很遠
那麼,植物纖維「絮一苫也」的紙,和動物纖維「絲滓也」的【糹+氐】有什麼不一樣呢?
中科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著名的古代四大發明史專家潘吉星教授,在1979年出版的《中國造紙技術史稿》裡就指出,只有植物纖維才能造紙,用單純的動物纖維造不出紙來。
因此,《說文》裡的【糹+氐】字,表示的是一種沒有紙的那種纖維網狀結構,並不能當紙用的另一種東西。筆者沿著潘先生關於動物纖維造不出紙的思路往下走,如果動物蛋白纖維的分子鏈上也有植物纖維那種橫向鍵,可以使動物纖維也能結成網狀結構的話,那麼蠶絲纖維之間的分子鍵結成了網,就無法抽出蠶絲來。而且,動物的皮毛也會因毛纖維之間的橫向鍵牽手,變成了氈片子。由此可見,《說文》裡講的片頁狀的絲渣滓,並不是紙,而只是【糹+氐】。因為,動物纖維形成的【糹+氐】,沒有植物纖維紙那種適合於摺疊、裁剪、書寫等操作所需要的較高的幹狀態強度。
我們的祖先如何從整治植物纖維的麻絮的治麻技術,到形成專門的造紙技術之間,現在還有一些未知的工藝環節。筆者將在另外的論文裡專門探討,古代的治麻技術在什麼樣的社會條件下獲得了走向了造紙技術的機遇,努力解析出治麻術與造紙術之間的空缺環節。
同樣,從許慎對紙的訓釋「絮一苫也」,所表示出的歷史信息,可以推論許公當年作《說文解字》,是寫在紙上還是寫在竹簡上。這也是筆者在另一篇文章裡想要論述的問題。
三、探索《說文》裡收列的【糸+氐】字、紙字,所蘊含著的古代社會信息
【糹+氐】字所表示的「絲滓也」這種東西,在手工繅絲、練絲的工藝操作裡,應當是能經常見到的,沉積在工藝容器內表面的一層薄渣滓。因為常見,常說,也就造出了字來表示它。那麼,它有什麼用場嗎?金岷氏認為,在棉花前的歷史時代 ,社會上層穿絲綢衣,用緜作保暖填料,可能不會重視【糹+氐】這種東西。然而,具體勞作「治絲以求衣,治緜以求暖」的製作工匠人群,卻是穿麻衣,用麻絮求暖的下層民人。如果用積累起來的【糹+氐】與麻絮摻合起來,去求暖,筆者推測,這可能是【糹+氐】這種東西在社會下層能夠得到利用的一種方式。
至於紙,是植物纖維渣子攤晾在蓆箔上的一層薄片,許公在說文裡專門用了「苫」這個名詞又兼動詞的字。「苫」是有意識地把麻絮渣子攤開、攤勻而得到的薄絮片。紙比【糹+氐】強韌有勁,不會象【糹+氐】那樣一動就破裂,於是可以用來當包裝紙,也可以用作引火紙。居延漢簡裡就有記錄邊防烽燧用的引火物資。此外,還有象《睡虎地秦簡·日書》記述的,煮草鞋成為紙,用來 作巫術闢邪除病。秦簡裡關於「煮草鞋以紙」、或是「煮草鞋以 抵」的不同學識,金岷氏會另有專文陳述。客觀上的字形,是個 紐絲旁 的字,而不是 提手旁 的字。
四、範曄著《後漢書》時對於紙的劃時代感受
紙的發明和使用,特別是蔡倫改進了造紙的工藝技術,獲得了普遍能用來書寫的紙後,紙質的文書逐漸代替了笨重的簡牘文書和昂貴的縑帛文書,這對中華文化的積累和傳播提供了較之前代無比優越的物質條件,紙對中華文化功德無量。
現代考古發現,三國時代還在使用著竹簡文書,長沙走馬樓發現了大量的東吳孫權年號的竹簡。目前已知年代最晚的簡牘,為新疆吐魯番出土的西晉木簡,木簡上的文字記明為「泰始九年二月」(AD273)。範曄是南北朝時期的人,在他著《後漢書》時,正好是紙質文字載體全面取代古老竹木簡牘載體的「社會轉型期」。撰述史書的範曄,碰上了用紙寫書的新時代。但是,寫史還必定要查閱大量的古籍文獻,於是可能要接觸到大量的簡牘狀態的圖書。簡牘形態的古籍和紙質形態的文字載體的劣優對比,必定給了範曄巨大差別的兩種感受。故而,範曄在《後漢書》裡對蔡倫立傳時,專門頌揚了蔡倫「造意用樹皮及敝布漁網作紙。元興元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用焉,天下鹹稱蔡倫紙」的歷史功績。範曄在《後漢書》裡的《蔡倫傳》,是唯一的一篇以技術功績立傳存史的宦官傳略,這是對蔡倫造紙的頌揚,也是對紙的頌揚。金岷氏將會另有專文,陳述閱讀《後漢書·蔡倫傳》的體會。
當筆者在鍵盤上敲入符號,變換成隨心所欲的漢字文章時,也強烈地體會到計算機中文自動排版技術帶來的巨大方便。特別是筆者自己也經歷過手工草稿、手抄定稿的寫作方式;又了解印刷行業裡傳統的鉛活字排版工藝,更能體會到「告別鉛與火,駕馭光與電」的中文處理劃時代的技術進步。在這種強烈的對比裡,筆者另有兩點特別的感受。
第一,筆者能體會到範曄著《後漢書》時,對於紙的劃時代感受,對於蔡倫的崇敬和讚美的情感。
第二,筆者特別能感受到王選教授、陳堃銶教授夫婦對中文自動排版技術作出的劃時代的貢獻,和中文自動排版技術給世人帶來的無與倫比的方便。可惜,筆者不是當作家和史家的材料,沒有能力為王選教授、陳堃銶教授立傳;但是筆者相信,在中華文化發展的歷程裡,作出了卓越貢獻的王選、陳堃銶教授夫婦,會有作家和史家來記述他們;他們因對中華民族的卓越貢獻,將象蔡倫、畢升等優秀人物一樣,在中華民族的史冊上永遠佔有光輝的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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