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是一個較為開放的時代,尤其是在女性解放方面,超過了前代。然而,這種解放更多局限於貴族階層,絕大多數女性的社會權利依然渺若微塵,不值一提,她們更多是權貴們玩弄戲謔的對象而已。
「三千宮女胭脂面,幾個春來無淚痕?」富麗奢靡的宮廷生活背後,藏汙納垢的角落裡,有無數地位低微的女性在吞悲咽苦、飲淚孤眠。這些自然被敏感多情的大唐詩人們注意,並迸發出對女性悲苦命運的深切同情,白居易則是其中最為突出的一個。
白居易的突出,或者說非常了不起,不只是因為他為女性歌唱,更是因為他對人有一種真正的同情,他從不因身份地位的差別,而以高高在上的姿態去施捨身處泥潭的卑微之人,而是設身處地,感同身受,仿佛他就是那個人,用同樣的步伐與心情穿越同樣的荊棘。
白居易秉持一顆悲憫之心,以詩歌關注女性的生存境況,抒寫最深切的同情,為她們的不幸遭遇吶喊,這是一種人性的關懷。《上陽白髮人》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愍怨曠也上陽人,上陽人,紅顏暗老白髮新。綠衣監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同時採擇百餘人,零落年深殘此身。憶昔吞悲別親族,扶入車中不教哭。皆雲入內便承恩,臉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遙側目。妒令潛配上陽宮,一生遂向空房宿。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宮鶯百愁厭聞,梁燕雙棲老休妒。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惟向深宮望月明,東西四五百回圓。今日宮中年最老,大家遙賜尚書號。小頭鞵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上陽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兩如何!君不見昔時呂向美人賦,又不見今日上陽白髮歌!——白居易《上陽白髮人》
《上陽白髮人》出自白居易的《新樂府》五十首中的第七首,「新樂府」是白居易首先提出來的概念,區別於古題樂府,用新題,寫時事,不以入樂與否為標準,並提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的宗旨,希望詩歌擔當起「補察時政,洩導人情」的使命,實現「救濟人病,裨補時闕」的目的。故其中多是反映國事民生,具有諷諭內容的篇章。《上陽白髮人》便是以「愍怨曠」為題材的諷諭詩。
白居易通過精心裁剪與生動敘事,將一個備受冷落,終生被幽禁在上陽宮,虛耗青春,死一般活著的宮女的悲苦一生濃縮在不足三百字的詩中,深刻揭露出後宮女性的生存境遇之殘酷,憤怒控訴不合理的嬪妃制度與宮女制度對女性的無情摧殘,袒露自己渴望改變這不人道的社會現實的理想。
01深宮囚籠困芳華
詩人以第三人稱視角開篇,簡潔地點明了上陽宮女的生存處境,「綠衣監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上陽宮,位於東都洛陽,失寵的嬪妃和宮女都被安置在這裡。白天宦官守門,夜晚還要上鎖,沒有詔令任何人都不得出入,如有違者,將被處以酷刑。
華麗的宮殿實則就是一個巨大的囚籠,一個活死人墓,宮嬪們雖錦衣玉食,卻被剝奪了寶貴的自由,成了被豢養的寵物,生活囿於冰冷的宮牆之內。
隨後詩人轉入第一人稱,以倒敘追憶悲劇的開端及囚籠生活的辛酸。天寶末年上陽宮女剛十六,正是青春爛漫時,只因皇帝一己之欲,被擇選入宮,離別親友時,內心萬分悲痛,「扶入車中不教哭」,這是天恩,是榮耀,怎麼能哭呢?眾人皆安慰她,「臉似芙蓉胸似玉」,如此姿容定能被皇帝寵幸。然而這種虛偽的天恩換來的卻是未見君王,先遭嫉妒,被楊貴妃偷偷發配去上陽宮,從此過上孤獨的幽禁生活。
「入時十六今六十」,從玄宗天寶末年到德宗貞元年間,歷史的時間在演進,個體的生命也在黯然流逝。十與六隻是輕輕顛倒一下,卻蘊含了巨大的時間落差,「紅顏暗老白髮新」,當初的娉婷少女,如今已是滿頭華發的,流光容易把人拋,紅顏易老,生命衰竭,其間多少辛酸淚。
而在這幾十年與世隔絕的幽禁生活中,宮女的一言一行都受到極為苛刻的管制監視,稍有疏忽,便會被毫不留情地重罰。「含情慾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深宮生活本就枯燥壓抑,宮女連閒聊消磨時光,排解內心鬱結都要戰戰兢兢,不僅人前不能言,連鸚鵡面前都要謹小慎微,何等可悲。
同時皇室還有意隔斷宮女與外界的聯繫,據《中朝故事》記載:「每歲上巳日,許宮女於興慶宮內大同殿前與骨肉相見。縱其問訊,家眷更相贈遺。一日之內,人有千萬。有初到親戚便相見者,有及暮而呼喚姓第不至者,涕泣而入。成歲如此。」宮女一年只能和親人見一面,成千上萬人擁擠在狹小的宮殿內,運氣好的能嘮嘮嗑,運氣不好的,從早喊到晚,嗓子啞了,也見不著面。所以入宮前與親人的離別就成了宮女心裡最難忘懷的一幕。
除此之外,唐律嚴禁出入宮廷之人為宮女傳遞書信或物品,如有違者,處以絞刑。在如此嚴苛的管制下,宮女很難獲知外界的音信,正是「君門一入無由出,唯有宮鶯得見人」,人活得還不如一隻鳥,只能在沉悶壓抑、枯寂無聊、驚恐憂懼中任青春被時光吞噬,任歲月被深宮蹉跎。
02孤寂煎熬虛此生
但相對於肉體的禁錮,情感的空虛,心理的折磨更讓人絕望。
唐代政治開明思想開放,尤其是在盛唐時期,婚戀世界瀰漫著自由清新的氣息,加之唐代宮女大多出身優渥,並受過良好的教育,擁有健全的心智,她們對於個體生命的意識更強烈,自由與愛情是躁動在她們心底最迫切的渴望。因此,即便幽禁深宮,她們仍對金鎖傳情,紅葉為媒的奇緣抱有幻想。
唐代戍邊將士的纊衣由宮女參與縫製,僖宗朝的一名宮女作《金鎖詩》,並與一把金鎖一同縫入袍中,傳遞情思,袒露求偶之心。這件特別的棉袍被分到了神策軍士馬真之手,不通風雅的馬真卻拿金鎖去集市換錢,因被人懷疑金鎖來路不正而被告發。馬真只好據實已報,主將聽後,立刻將鎖與詩封奏朝廷。僖宗得知後,並未降罪,反將宮女嫁給馬真,成就一段姻緣。
德宗朝,翠筠宮奉恩院王才人的養女鳳兒題詩花葉上,使其順著水流飄出宮外,被進士賈全虛拾得,從此賈全虛「悲想其人,涕泗交墜」,日日徘徊在宮牆外。街吏見他形跡可疑,將其捉拿,金吾將把事情報告給德宗,德宗得知原委後,成就了鳳兒與賈全虛的良緣。
這種奇緣雖然叫人欣羨,但得之之人少之又少,絕大多數宮女最終的結局是「零落年深殘此身」,當幻想破滅,她們所承受的痛苦則會成倍增加。
敏銳的白居易自然也捕捉到了宮女悽苦的情感生活,通過有層次、有節奏地書寫時間的流逝,以及對宮鶯、梁燕等意象的描寫,真切細膩地刻畫出宮女在情感與心理上備受折磨的過程。
一開始宮女對深宮生活還抱有幻想,對自由與愛情有著強烈的渴望,哪知一入宮門便被鎖入深宮,一輩子除了太監看不見一個真正的男人,但是躁動的內心沒有那麼快平息,所以一開始的日子才會那麼寂寞難熬,既恨「秋夜長,天不明」,又恨「春日遲,天難暮」,從日夜的流逝到季節的流逝,每一日每一夜,每一個春夏秋冬都是如此煎熬,時間仿佛被無情地拉長、放慢,人的痛苦也被殘忍地複製、堆疊。
突然之間,時間的齒輪像被什麼人用力撥動,竟開始飛速流逝,「春往秋來不記年」,「東西四五百回圓」,原本是掰著手指度日,如今年光倏忽而過,不知今夕何夕。
日夜的漫長與年月的飛逝構成一種矛盾,這種矛盾更凸顯出孤獨寂寞的深宮生活對生命、情感的消磨,從宮門關上的那刻,光明和希望也被阻隔在外,唯有「獨立每看斜日盡,孤眠直至殘燈死」。
「宮鶯百囀愁厭聞,梁燕雙棲老休妒。」含蓄細膩地刻畫出宮女心理的變化,原本黃鶯婉轉悠揚的歌聲叫人欣喜,但對比自己「殘燈壁影」、「暗雨敲窗」的悽涼情景,反倒「愁厭聞」了。看到梁燕雙棲,不是不嫉妒,而是日日妒,月月妒,年年妒,直到紅顏在時間的衝刷下失去了往日顏色,內心的波瀾在深宮生活殘酷的折磨下也日漸平息,乃至失去生活的信念與信心,變得麻木,故而沒了嫉妒之心,哀莫大於心死啊。
最諷刺的是,上陽宮女從十六到六十,從紅顏到白髮,一輩子沒見過君王,臨了臨了,卻因「年最老」,得到帝王恩典,遙賜女尚書的虛銜。以一生的自由與幸福為代價,在垂暮之年換得一個虛名,更反襯出帝王恩寵的極度虛偽及人性的悲哀。
03少苦老苦成宿命
像上陽宮女一般將一生虛耗在深宮囚籠的女子,個別。《唐會要》卷五《諸王》中有記載,玄宗諸子年漸長成,就置「十王宅」(以「十」舉全數,多時達十九王宅)、「百孫院」,「十王宅」每院四百多宮人,「百孫院」每院三四十人,合計萬餘人。《新唐書》卷207《宦者上·序》記載:「開元、天寶中,宮嬪大率至四萬。」
可見唐代宮嬪人數之龐大,《上陽白髮人》只是攫取上陽宮女這一典型形象,以個體的悲劇映射出群體的悲劇,深刻揭示出封建專制對生命的糟踐,控訴帝王為了私慾強徵民女的罪惡暴行。
宮女問題甚至成為唐代的一個社會問題,引起不少有識之士的關注。唐初,李百藥就曾向太宗諫言:「竊聞大安宮及掖庭內,無用宮人動有數萬,衣食之費,故自倍多。」後又有宰相李絳的《請放宮女疏》:「後宮之中,人數不少,離別之苦,頗感人心。怨曠之思,有幹和氣。」懇請皇帝釋放一部分宮女。
這之中自然少不了良心詩人白居易,他曾在《策林》中勸諫皇帝,「己欲聲色,則念人之怨曠也……念其怨曠,則伎樂嬪嬙之數省矣。」另外,白居易還上過一篇《請揀放後宮內人》:「大曆以來四十餘載,其數猶廣。上則虛給衣食,有供億縻費之煩;下則離隔親族,有幽閉怨曠之苦。」請求皇帝釋放宮女。
唐皇室確實也因為各種緣由釋放過一些宮女,她們大多年老色衰,體弱多病,但這不過是皇室圓臉面的一場秀,正如王建所言「一邊載出一邊來,更衣不減尋常數」。
而那些看似得到恩典,重獲自由的宮女,人生真的會好起來嗎?
時世妝,時世妝,出自城中傳四方。時世流行無遠近,腮不施朱面無粉。烏膏注唇唇似泥,雙眉畫作八字低。妍媸黑白失本態,妝成盡似含悲啼。圓鬟無鬢椎髻樣,斜紅不暈赭面狀。昔聞被發伊川中,有見之知有戎。元和妝梳君記取,髻椎面赭非華風。——白居易《時世妝》
唐代是一個注重時尚的時代,婦女的妝扮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潮流樣式,「時世妝」指的就是當下的流行妝扮。
從詩中可見元和年間,女性的流行妝容以赭面、烏唇、啼眉、圓鬟椎髻為特徵。赭面源自吐蕃,即在額角、鼻子、下巴、兩頰等突出部位塗以團狀紅彩。唇妝也一反過去以紅唇為美的傳統,而用烏膏修飾。眉毛也從細長眉變成短而粗的八字眉,呈現啼哭之態。椎髻原是西南少數民族的髮式,元末隨西南樂舞流行開來,到元和初演變成圓鬟椎髻的髮式。至於穿著,則是「時世寬裝束」,「雲頭踏殿鞋」。
然而上陽宮的宮女還是天寶末年的時世妝,小頭鞋、窄衣裳、細長眉,早就已經過時了。這種陳舊的妝扮折射出她們作為一個社會人的悲劇,因為常年幽閉深宮,言行皆受到極端限制,以致與世隔絕,成為與外界格格不入的人。
「外人不見見應笑」是無奈的自嘲,更是含淚的痛斥,富麗堂皇的宮殿就是一座肖生克監獄,冷酷罪惡的宮嬪制度剝奪了她們的自由,摧殘了她們的身體與靈魂,即便牢籠打開,也難以融入群體,悽苦哀怨又無可奈何成了她們大多數的宿命。
04白居易的人本意識
這些女子無疑是荒淫的帝王與罪惡的嬪妃制度的犧牲品,但從來沒有人敢講,而白居易卻講了,他勇敢地站到臺前,為那些女子抱不平,連用五個「苦」字,發出感觸深重的鼓呼,「君不見昔時呂向美人賦,又不見今日上陽白髮歌!」將矛頭直指天子,充分彰顯其「惟歌生民病,願得天子知」的良苦用心。
白居易的好友元稹也寫過一首《上陽白髮人》,雖然也描寫了上陽宮人幽閉深宮的悲劇,如「月夜閒聞落水聲,秋池暗度風荷氣。日日常看提眾門,終身不見門前事。」但兩人的立場和視野卻完全不同。
元稹是站在一個諫官的角度進行敘述,是為帝王作打算,對宮女不免有輕視之意,如「此輩賤嬪何足言,帝子天孫古稱貴。」
而白居易則是將自己置身於宮女之中,以宮女的視角感受人生悲苦,為宮女請命,但這不僅僅是為女性的解放吶喊,也是在為維護人類的尊嚴和權利吶喊,因為處於弱勢的女性的解放程度,恰恰是人類解放程度的最佳體現。
《上陽白髮人》展現出白居易的難能可貴的人本意識,這才是一個文學大家的真正涵養,文學不應該只是錦上添花,更應該是雪中送炭,不應該只是歌功頌德,更應該是為民請命,消除社會對個體的壓迫,才是更深層的呼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