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武漢回來的人相親了_湃客_澎湃新聞-The Paper

2020-12-21 澎湃新聞

新潮

以下文章來源於新天地NewEra ,作者未來編輯部

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院報,創刊於上世紀九十年代,堅持以「自由而負責任」為宗旨。

在這裡,我和其他人一樣,只是一個見證者。我的生活已經成了這一事件的一部分。我住在這裡,和所有的一切在一起。

——S.A.Alexievich

新冠肺炎來襲 | 南大學子防疫觀察(二十三)

南大新傳「未來編輯部」出品

作者 | 李亞寧 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2018級碩士生

我是一個感情生活特別穩定的女青年——穩定地沒有對象。

1月1日凌晨0點0分,一個之前只加了微信的相親對象給我發來一句「新年快樂!」

我隨手回問這消息是群發的嗎,對方趕緊闢謠「單獨發了三人」,我追問「單獨發了三個相親對象?」他一時語塞,傳來一串句號。

我心想:我是不是又把天聊死了?

作者與該相親對象1月1號的聊天截圖

他要去武漢了

相親對象也是南京人,在本地的一家電氣設備公司工作。1月7號這天,他和我說本周末要開車去拜訪武漢、襄陽、西安等地的客戶,問我能否在他回來後見一面。

「武漢」二字讓我立刻警覺起來。2019年12月31號,我在微博看到「#武漢SARS」「#武漢不明原因肺炎」等話題,有人曬出武漢衛健委的紅頭文件,有人則「求闢謠」。相比於「求闢謠」,我還是更喜歡「求真相」。

以上均為作者在12月31號保存的微博截圖

微博上流傳著一份武漢市衛健委《關於報送不明原因肺炎救治情況的緊急通知》,寫到「我市華南海鮮市場陸續出現不明原因肺炎病人,為做好應對工作,請各單位立即清查統計近一周接診過的具有類似特點的不明原因肺炎病人,於今日下午4點前將統計表報送至市衛健委醫政醫管處郵箱。」

武漢衛健委證實了這份文件的真實性。弔詭的是,這樣一張真實的圖片當時在微博卻很快「轉沒」。

圖源網絡

我趕緊叮囑相親對象「小心點」,他說他也有點慌,武漢的朋友說漢口一帶比較緊張。我回復他:「哈哈哈那我也不要見你了,我怕死」,他則半開玩笑地說,「那我只能放棄武漢的客戶了。」並表示如果有症狀就不回南京了,「不能拖家鄉的後腿」。

作者和相親對象1月7號的聊天截圖

從那之後,我們幾乎每天都會聊到武漢。

1月8號,我將香港、韓國發現疑似肺炎的新聞發給他,「臺灣、香港、新加坡、韓國都有了,但我們還是通報五十幾例,而且只有武漢有」,並調侃道「看來這個疾病只傳染境外人士」,他附和說,「合情合理」「有理有據」。

1月11號我們見面看了場電影,我還借給他一套漫畫。散場後,他問我去哪,我說我要回家。但坐上他的車,我又有點想去金鷹商場看星球大戰的展覽,不過最終沒好意思開口。我想,下次再看也行,反正展覽一直到二月份呢。那時我尚未意識到,未來的一段時間,不會再有逛商場的機會了。

「我在武漢沒有看到戴口罩的人」

1月12號,相親對象和同事出發了。次日上午,他們途經黃岡,到達武漢。當時的武漢,依舊是車水馬龍。路過漢口火車站時,他告訴我,交通擁堵,人流如織,而這裡距離華南海鮮市場直線距離不足一公裡。

他說,所看見的人中,沒有一個戴口罩。在與武漢的客戶交談時,也沒有人談到不明肺炎,所有人都在互祝新年好,說來年要努力。

作者和相親對象1月13號的聊天截圖

1月14號,他與同事離開武漢,前往襄陽。時值春運,加之襄陽的高速路口本就狹窄,堵了一兩個小時才最終進入襄陽城。一路開過來,至少看到十起事故,光救護車就看到兩回。

在襄陽,就更沒有人戴口罩了。對於這座城市,他只記得14號那天下了雪,襄陽牛肉麵一如既往的鹹。

1月15號,他們二人離開湖北,繼續前往西安、鄭州、徐州拜訪客戶。而此時,武漢通報的確診病例依舊停留在41,跟他從南京出發時是同一個數字。他與同事談起不明肺炎,同事表示,還是相信主流媒體的報導。

後來,他和我說,要是官方早點告知,他們肯定不會去湖北了。

人們在一月二十號的夜晚醒來

1月19號,他們回到了南京。而他之後做的事,估計要被全體市民罵死。

回來的當天中午,他就和公司同事二十多人一起聚餐,還將一位喝醉的同事送回小區,醉酒的同事拉著他在馬路邊唾沫橫飛地聊到下午四點半。

那時,沒有人覺得這樣有問題,武漢衛健委依舊咬定「尚未發現明確的人傳人證據」。

但我對疫情還是有所警覺,屢次挫敗了他請求見面的企圖。

相親對象請求和作者見面相關聊天記錄

最終拗不過,我只得在20號上午買了4張金鷹盧米埃影城的電影票,承諾大年初一帶他看兩場電影,再順道看星球大戰的展覽。但這場他好不容易爭取來的約會終究還是黃了——1月23號,春節檔電影全部撤檔,影城紛紛宣告關門停業。

20號晚上,他約了五個朋友在聚寶山公園的球場打球,從六點一直打到九點。同片場地打球的還有另外二三十個人,沒有人想到「傳染」這回事。

他打完球洗澡的時候,鍾南山在央視《新聞1+1》視頻連線中宣布——新冠病毒「肯定是有人傳人」,且已有醫務人員感染。

從這一刻起,一切都變了——準確地說,是變化早已發生,只是我們都不知曉,天真地沿襲既有路徑生活。大家終於從混沌中清醒過來——這個病毒怪可怕的。

1月20日當晚聊天的變化

雖然已經知道存在人傳人,但當時還沒有太多隔離意識。1月21號,他牙疼得吃不消,戴著黑色的布口罩去了省口腔醫院——事實證明這牙也確實不行了,醫生當場就做了根管治療,並約定初七(1月31號)進行第二次治療。

1月29號,醫生聯繫他,說治療不能如期進行了,根據政策要求,醫院繼續放假,治療日期以後再約。

我諮詢了在玄武區開口腔診所的朋友,得知根管的第一次治療是種失活劑,「拖到一個月也沒有大問題」。她表示,口腔科的傳染風險很大,飛沫、氣溶膠,都極有可能造成傳染。

朋友還轉發給我玄武區1月29號發布的《關於臨時關閉部分醫療機構的緊急通知》,文件要求私立醫療機構全面停診,區屬公立醫療機構口腔科門診只保留急診診療,她的診所也在關閉之列。她說,這個根管還算小問題,有人問她線縫了快一個月了怎麼辦,隱適美牙套斷了怎麼辦,「真是全民都太難了。」

圖片由牙醫朋友提供

2月5號下午,南京市發布《關於加強醫療機構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工作的第7號通告》,要求各類門診部、診所(含中醫、中西醫結合)即日起全面停診,口腔科、眼科等專科醫院與綜合醫院內相關專科擇期診療項目全部暫停,只保留必要的急症診療。

不過就算口腔科開放,相親對象也沒法去了——1月26號,派出所打電話給他,詢問了他的身體狀況和回南京的日期,讓他居家隔離。不過,他並不明白派出所如何得知他的信息,更何況他這趟出差全程駕駛公司的車,並未坐過高鐵、飛機,沒有在公共運輸留下痕跡。

「光明正大地薅羊毛」

1月24號,離開湖北的第十天,相親對象開始咳嗽。因為他之前有支氣管炎,所以並不確定是老毛病犯了,還是染上了病毒。

他抱著手機查了很久的資料,最後判斷年輕人得病後挺過去的概率挺大,心裡稍微放寬了些。但又擔心爸媽年紀大,於是開始在家戴口罩,儘量躲著爸媽。他也和打球的朋友講了自己的症狀,有位在醫院工作的朋友當即驗了血象,結果正常,便安慰他「麼得事」。

他開始喝咳嗽糖漿,症狀有些反覆,不過每天鍛鍊時又覺得自己還挺有力氣,沒有網上說的「乏力」症狀。他猶豫要不要去醫院,又怕在醫院發生交叉感染。

對了,他還說擔心見不到我了。我寬慰道,就算你不咳嗽,我也不會見你的。

1月27號上午9點多,社區給他打電話詢問情況,他如實匯報有咳嗽的症狀。十點半不到,社區就來了兩名工作人員,給他送來一盒藥,還拍了視頻。他感嘆:「錢都沒來得及給人家……光明正大薅了一把社會主義羊毛。」

社區贈藥/圖片由相親對象提供

因為咳嗽時有復發,社區醫院便建議相親對象如果不發燒就去驗個血。1月31號,他來到社區醫院,進門前工作人員詢問了他的情況,測量了體溫後放行。醫院裡同往常一樣,並沒有穿著防護服的醫生來接待他這位「武漢來客」。但因為離開湖北已經超過14天,他心裡倒也不緊張了。報告出來後,醫生特地打了電話詢問院長,最後說沒事,開了止咳藥和治咽炎的口服液,囑咐繼續在家呆著就行。

檢驗報告/圖片由相親對象提供

被社區盯上的不只他,還有與他一同出差的同事。這位同事甚至接到了安徽天長的防疫調查電話。對方告知,他前些日子經過天長,並接打過電話,被衛星捕捉到了。

而同事所在的社區,隔離要求更為嚴格,隔離日期從抵達南京的1月19號起算(並非離開湖北的1月15號),社區工作人員說上級部門要求社區每天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每隔兩小時上門確認隔離對象是否在家。生活用品方面,由社區幫忙採購送上家門,錢款以後再結算。

2月2號,同事收到一紙解除隔離證明,恢復了自由身。

圖片由相親對象同事提供

但真正自由的日子並沒有到來,南京街頭開始出現路障。

隔著柵欄的相見

蝸居了整整一個假期後,我最後同意在2月4號下午見他一面——因為這天是他的生日。

除了要新借兩本書給他,我還準備了一份「厚禮」——

三片N95口罩。

(為什麼是三片?因為我也沒多少存貨了……)

我們定在我家這邊的路口碰頭,鑑於我媽也參與社區巡邏,我特意選在了遠離我媽執勤區域的路口。

但當我來到這個路口時,完全傻眼了——居然有路障!

(註:2月4號晚間,南京市宣布從2月5號起實行小區封閉式管理,但實際上之前就開始設置路障了)

我迅速給他打了通電話,說我們就在這見面吧,把拎袋從柵欄上遞過去就行。

在我背後不遠處,一位執勤的老大媽喊道:「前面走不了!」

我回頭答應:「好的我知道了!」但我依舊往前走。

我們就這樣隔著柵欄見面了。

他穿著灰色的衛衣,在藍色的一次性口罩上又套了個黑色布口罩,皺巴巴地顯得有些窩囊。我暗自慶幸送他N95是對的。

我把裝著書和口罩的拎袋遞過去,而他遞給我的袋子裡,除了之前借他的書,還有在出差時給我買的土特產。

他說你是不是沒睡好?我說是的。但其實內心在想——是不是我今天眼影畫得不好?

匆匆聊了幾句,謝過他的禮物並祝他生日快樂後,我們就道別了——因為一想到老大媽在看著我,我就真聊不下去了。

後來,我的一位朋友得知這個隔著柵欄相見的場景,連連感嘆「都可以拍成電影」「好浪漫」,我說不,其實走到下一個路口就沒柵欄了,我只是懶得走。

圖為二人見面路口的路障/作者拍攝

我媽執勤回來,說今天還出了個事。有個人自稱是派出所所長,但既沒開警車也不穿制服,就要開車進小區,有位執勤同志攔住他,請他登記,此人拒不登記,兩人發生了爭執。

我說,他要真是所長,就該被送到自己局子裡關起來。

不過說實話,我倒是很擔心我媽,形勢如此嚴峻還得在外頭巡邏和人打交道,每天都有人找她反映問題。她並不是街道社區的「正規軍」,只是一位普通居民志願者,我真的不希望她承擔任何一丁點風險。

相親對象送土特產的事我也和她說了,她拿起一盒,定睛一看——「襄陽?這不是湖北的嗎?先放著,別吃了!」

第二天,我媽趁我上班時偷翻土特產,發現了相親對象寫給我的兩張紙條。她立刻拍下來發我,並誇男生還挺細心的。

第一張紙條是這樣的:

第二張紙條則簡單許多:

這裡的書,就是1月11號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借給他的《鋼鐵神兵B'TX》,聖鬥士的作者車田正美創作的漫畫,講述了勇敢的戰士與忠誠的機械坐騎共同戰勝邪惡皇帝的故事。全書中我最喜歡的段落就是雙胞胎米夏和娜夏在最後時刻誦念《聖經·傳道書 3:1-8》,經文如下——

To every thing there is a season, and a time to every purpose under the heaven: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都有定時。

A time to be born, and a time to die;

生有時,死有時;

a time to plant, and a time to pluck up that which is planted;

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

A time to kill, and a time to heal; a time to break down, and a time to build up;

殺戮有時,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

A time to weep, and a time to laugh; a time to mourn, and a time to dance;

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

A time to cast away stones, and a time to gather stones together; a time to embrace, and a time to refrain from embracing;

拋擲石頭有時,堆聚石頭有時;懷抱有時,不懷抱有時;

A time to get, and a time to lose; a time to keep, and a time to cast away;

尋找有時,失落有時;保守有時,捨棄有時;

A time to rend, and a time to sew; a time to keep silence, and a time to speak;

撕裂有時,縫補有時;靜默有時,言語有時;

A time to love, and a time to hate; a time of war, and a time of peace.

喜愛有時,恨惡有時;爭戰有時,和好有時。

原標題:《我和武漢回來的人相親了》

閱讀原文

相關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