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只有一次,但卻可以在網絡社會裡「反覆去世」。
微信的功能迭代再次登上熱搜,這一次,輪到了「朋友圈的評論」。
經過更新後,微信用戶可以刪除別人在自己的朋友圈下留下的評論,這一功能目前僅適用於IOS用戶。
和此前的「可撤銷拍一拍內容」的更新類似,微信最近的小動作都集中在「打補丁」上。但一經實施還是令一大批網友有「相見恨晚」的感動,這種感動則主要來自於可以從尷尬中脫身的欣喜。不少網友喜極而泣:「終於可以告別社會性死亡了」。
社會性死亡,是在最近被廣泛使用的網絡流行語,指的是個人遇到了究極尷尬和丟臉的事,達到了仿佛「當場去世」的程度。
在拍一拍面世的這一個月裡,「社會性死亡」的使用頻率明顯可感地高了很多。
深夜偷偷「視奸」前任朋友圈,卻不小心拍了拍對方頭像;領導正在布置任務的時候手滑拍了拍對方,下一秒就發現已經被移出群聊;在學習群裡和老師友好地交流後,老師「拍了拍我」,並曝光了「我」的奇怪後綴。
這些令人尷尬到腳趾摳地的「丟人實錄」僅僅是社會性死亡案例的冰山一角,在名為「社會性死亡」豆瓣小組裡,有無數網友時刻共享自己「去世瞬間」。
點進「社死組」,也就即刻進入了「花式死亡」的世界。光看這一列標題,極致尷尬的氣息鋪面而來,但最後竟然也能形成「快活的空氣」。
這可能是最不諱言「死亡」和「屍體」的地方,它仿佛一方獨特的賽博墳場,向無數個尷尬的靈魂打出「歡迎下葬」的標語。
而掀開每個棺柩,裡面有的是私領域的自我碎片,和獨屬於這個網際網路社會的社交認知。
一
「社會性死亡」變形記
網際網路負責解構悲傷
在成為網絡流行語前,「社會性死亡」是一個相當嚴肅的命題。如果點擊「社會性死亡」的百科詞條裡,還能找到它最初在社會哲學上的痕跡。
託馬斯·林奇曾經對死亡的幾重定義作出解釋。第一層是肌體死亡,這是由聽診器和腦電波儀所確認的死亡。第二層是代謝死亡,建立在神經末端和分子活動的基礎上。
第三層即「社會性死亡」,指的是親友和鄰居所公知的死亡。意思是,當同你相關的社會成員認可並且習慣了你的消失,「個體」才迎來了它在社會上的終結。
用一句話來概括,社會性的死亡意味著「個人社會關係的斷裂」。
而在曾經感動無數人的《尋夢環遊記》所創造的亡靈世界裡,最終斷裂的人際聯結是記憶,記憶成為了一個人「社會關係」的證明。
如果說上述的「社會性死亡」至少還基於「本人真正死亡」的基礎之上,媒介語境中的「社死」明顯就有了更多虛擬上的意味。
它意味著個人在媒介社會中的形象被抹去,而「自我」開始從社會網絡,尤其是媒介所構成的世界中退場。
用鮑德裡亞的話來說,在充滿了「仿象」的世界裡,人一旦失去了自己的主體性,也就徹底死亡了。「自我」,是形神俱滅中「神」一樣的存在。
理論上,「社會性死亡」仍然是聽起來有些許無聊的話題,有些宏大,並不怎麼接地氣,且聽起來還帶著些淡淡的悲傷和虛無。
但在近幾年的網友實踐中,「社死」已經花式翻新出了多種表現方式。尤其是在飯圈中,「社會性死亡」是一個不能再常見的歸宿。
當粉絲違反了飯圈規則,又不想給自己的粉絲群體和偶像抹黑時。固定操作是換黑頭像,註銷掉微博內容,並且宣布該微博永不啟用。「作為XX粉絲的自我」壯烈犧牲,完成了「賽博死亡」的全部流程。
在此前的肖戰AO3事件中宣布賽博死亡的粉絲
而在今年大火的社死組中,社會性死亡被定義為「極其尷尬,以至於無法在公眾 / 不太熟悉的人 / 有特殊關係的人面前自處」。社會性死亡突然就掉轉了方向,開始走向一個尷尬又詼諧的地方。
「把內褲當成紅領巾系出門」,「酒醉之後在家庭群胡言亂語」,「在廁所挑釁用報紙蒙面的老師」,類似的經典「社死」案例中,這些極其尷尬的瞬間,儘管已經給本人帶來了「公開處刑」的痛苦,落在別人眼中卻往往是歡樂的源泉。
社會性死亡小組評論區常態
給它冠上「死亡」的名字,則是網際網路解構嚴肅和悲傷的本能。死生亦大矣,但社死組裡的死亡也就還好啦。
那一瞬間,作為「學生/下屬/晚輩的社會身份」的確經歷了貨真價實的死亡,但相比起「主體性喪失」這樣的哲學話題,前者無疑要輕鬆、有趣的多。
把這些死亡瞬間放在網際網路上來討論,仿佛多年以後和家人一起翻閱童年黑歷史,尷尬是真的,搞笑也是真的。
二
社死率急劇上升的秘密
魂器多了,反而更容易破碎
在「社死組」裡,跟社交軟體相關的死亡案例佔據了主導地位。
前面提到的「拍一拍」一度成為社會性死亡的高發死因,相關的帖子多到讓組員都在吐槽,「可以單獨開一個『拍一拍』分區」。
此外,在社交軟體上把私密消息發錯群,相對私密的軟體中的形象被暴露,都是社會性死亡的常見類型。
比如,有老師一直在微信上盡力維護自己嚴肅正經的人民教師形象,但「微信讀書」的帳號信息卻暴露了其沉迷於霸道總裁文的秘密。
又比如,一向謹小慎微的女同學,卻因為忘記關掉的麥被同上網課的同學發現了自己對沙雕視頻的迷之熱愛。
在如今的網絡時代,我們的虛擬自我早已經被割裂成不同的碎片,遊走在不一樣的社交身份間。宿舍群、遊戲群、家庭群和班級群中的「我」,早就是截然不同的「我」。
令人遺憾的是,無論你是否是社恐患者,網絡社會的便利早就給這些不同的身份提供了千萬種產生聯繫的方式。
這也是社會性死亡小組產生的原因,時至今日,我們的「社死率」已經不同以往,提升到了值得一個專組討論的地步了。
本質上來說,我們生活在一個高「社死」風險的網絡社會。
很久之前,庫利用鏡中我來指代人的社會形象。而到了現在,「自我」甚至不再需要鏡中的一個幻影,而變成了網課中的一個攝像頭,群聊裡的一個表情包,交友軟體裡的一段錄音,和瀏覽器裡一次瑪麗蘇小說的閱讀記錄。
當這些個自我錯誤地相遇時,悲劇發生了。
每一個社交軟體和群組之於我們,如同魂器之於伏地魔。我們把自我的碎片寄託於其中,選擇性地隱藏、暴露它們,以不同的面貌生活在網絡社會裡。
但是,殺死一個伏地魔寄生的「日記本」要比殺死伏地魔本人容易多了,我們的「網絡魂器」越多,遭受「社會性死亡」的成本越低,風險越高。
悲慘的是,伏地魔的魂器相遇,能夠迸發出強大的黑魔力,而我們的「網絡魂器」相遇,卻能夠直接讓自己變成社會性死亡組裡的一具「屍體」。
三
惺惺相惜的「逝者們」
藉由尷尬達成的情感共鳴
儘管社死組裡常常充斥著網友們苦不堪言的回憶,但總體來說,它的火爆,以及「社會性死亡」這一概念的流行並不能算是一件壞事。
在社死組裡,有著非常人性的劃分。組員被稱為「屍體」,如果是相對輕微等級的尷尬場面,可以在【屍體火化區】裡發帖,可以接受適度的調侃。
而如果心情過於沉重,無法承受組員的「鞭屍」,則可以在【屍體默哀區】裡發帖,評論以安慰為主,組員被禁止調侃樓主,違反者將受到踢出處理。
在一些精華帖的評論區裡的,同樣能看到這種幽默之餘的溫暖。
有樓主在公交上被不熟的阿姨大聲念叨自己父母雙亡的經歷,評論區裡都是一片安慰和鼓勵的聲音。有人擔心自己已經經歷了沒有現實朋友的社會性死亡,引發了一串網友的抱團和打氣,也不乏一些交友、戀愛的真誠的建議。
對於這些人來說,「社會性死亡」的尷尬,是他們短暫相聚的緣由,也是一種低成本的和他人共情共感的方式。
我們不一定能感同身受於他人的苦大仇深和多愁善感,但是往往能對那一瞬間的難堪心領神會。《殭屍新娘》裡,死後的骷髏在酒館裡聚會,聊著生前的囧事。
而「社死人群」裡,那些尷尬的瞬間給了他們進入酒館的憑證,人們得以在這樣的空間中,分享曾經或羞愧或憤怒的難以啟齒。
當這樣的概念越來越頻繁地走進生活,也不失為一個實現互相理解的良好起點。
剛剛播出的《乘風破浪的姐姐》裡,在「個人片段」展示環節,節目組播放了黃聖依曾經廣為吐槽的「海娃」片段。
儘管綜藝效果拉滿,但黃聖依尷尬的表情和其他姐姐們高光時刻的鮮明對比還是讓不少網友在評論中直言:「這是黃聖依的社會性死亡時刻」,轉而表達出對節目組區別待遇的質疑。
「社會性死亡」以形象、直接的方式讓觀眾對黃聖依的尷尬達成了片刻的共情,而這種共情,取代了以往對人物情緒的方式,奔向溫暖和「敏感」的出口。
在圍觀了如此多的社死現場後,我們對於「尷尬」的定義也不再天真和簡單,這意味著,我們對於「人的心情」有了更加細微和豐富的代入方式。
自我調侃也好,安慰別人也罷,能夠讓細小的情緒得到關注和表達,或許就是「網際網路墳場」和無數「掘墓人」最明朗的生死哲學。
參考資料:
拍一拍可以撤回了,我們終於能告別社會性死亡了?-APPso
有些人還活著,但已經社會性死亡了-新周刊 註:所涉及的帖子內容均來自豆瓣社死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