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作為「無賴派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他的遺作《人間失格》充分體現了「無賴派文學」的特點:以自嘲式的手法反諷社會罪惡和虛偽人性,渲染幻滅情緒,在沉淪中發現美。
一氣讀完《人間失格》,其中無數次提及的虛偽人性和死亡固然讓人鬱郁消沉,但主人公天生背負的罪惡感以致後來的種種頹靡遭遇,如能細細品讀定能發現作者在茫茫人生中尋找著一絲絲人世間不滅的愛和真實的人性,這大概就是太宰治在這最後的作品中找到的「沉淪中發現的美」吧。
我將從《人間失格》主人公葉藏性格、友情、愛情和性三方面深度剖析這本書。
人間失格 太宰治
一 偶然的邊緣性格,必然的悲劇遭遇
故事以三張照片的描述開始,這三張照片分別是葉藏的童年、學生時代以及中年的模樣。這樣的開端讓讀者覺得異常莫名,不知道故事到底要怎麼進行,但只要讀完這個故事,你一定會回頭看這個一開始讓人摸不著頭腦的開端,再恍然大悟,故事的開端就是葉藏一生的縮影。故事的手法本身就是一個潛藏著的暗喻,就像葉藏的一生一樣,開端即結局。
葉藏出生於一個富貴人家,家中兄弟姐妹很多,他是最小的一個。從記事起,他就對周遭的一切抱著異於其他兒童的想法:天橋是超凡脫俗的俏皮遊戲;地鐵是趣味橫生的出行工具;床單、枕套、被套都是無聊的裝飾品……這些一旦被他知道真正的用途後都變得枯燥無味,讓人掃興,甚至神傷。而人類這種動物,更是無法令他信任和理解的,普通兒童全身心依賴的人類成為了他童年生活中日夜恐懼、不安的源頭。
性格奇特怪異就是最本真的葉藏。同樣是太宰治本人。
人的性格是天生的還是後天形成的?這個問題,中外專家已經有了無數的研究。早在公元前400年前,古希臘被稱為「醫學之父」的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就提出了「四液學說」:
人體內分泌的四種液體的先天比重不同決定了人的性格差異和氣質差異:多血質的人血液(Blood)多,快樂、好動;抑鬱質的人黑膽汁(Black Bile)多,悲傷、易哀愁;膽汁質的人黃膽汁(Yellow Bile)多,易激怒、易興奮;粘液質的人粘液(Phlegm)多,缺乏感情、行動遲緩。
像葉藏這樣的小孩,全家聚集在一起安靜吃晚飯這麼平常的事情都讓他覺得異常恐怖,他無疑天生就是抑鬱質的那一掛人了。
17世紀的英國哲學家約翰·洛克(John Locke)認為,人類出生後就是「空白狀態」(Tabula Rasa),最終的個體性格差異是由環境影響造成的。20世紀的美國心理學家、行為主義創始人約翰·沃森(John Watson)認為與基因等先天因素的影響相比,幼兒時期的經歷對於性格的形成有著更為重要的決定性作用。由此看來,環境對於性格的影響也是非常大的。
葉藏有一個怎樣的童年環境呢?
出生富貴人家,日常生活有男女傭人照顧,身邊環繞眾多的兄弟姐妹,經濟條件優渥,但他天生對人類充滿了恐懼,以致連自己的父母都無法相信和依賴,即使遭受了傭人的性侵也默默承受著。
葉藏過早發現自己與這個世間格格不入,這格格不入讓他惶恐不安,急於尋求一點聯繫融於「人類」這個群體,因此他從小就用搞笑的「外殼」來武裝自己。並稱「這是我對人類最後的求愛。」
「儘管打幼小時起,我就常常被人們稱為幸福的人,可我卻總覺得自己身陷於地獄之中。」
一個富家子弟對自己的童年一開始就有了這樣的評價,又豈是環境能決定的?
因此,葉藏敏感、陰暗的性格是偶然的,但悲劇的一生是天生的、必然的。
有人說《人間失格》的主人公把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爛,這是片面的、表象的說法。這種說法只看到了葉藏所處的外在環境,完全忽略了他的內在個性。擁有上層社會令人羨慕的生活環境也無法阻止一個內心藏著無盡陰暗、負面能量的人走向悲劇的終點。
與之相似童年的人,還有著名詩人顧城、臺灣作家三毛。顧城出生於北京的一個詩人家庭,良好的出身給了他良好的教育環境,但顧城從小就酷愛讀書,卻不喜與人交流,童年時期常常一個人跟螞蟻玩。
三毛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父親是律師,家庭在那個年代已經算是優越的。從三毛父親陳嗣慶寫的《我家老二——三小姐》中可以看到三毛天生獨立,冷淡,不玩女孩子的遊戲,不跟別的小孩玩,常常到墳地去玩泥巴,且對死亡有著不一般的興趣和想法。
童年三毛
葉藏或者應該說是太宰治本人、顧城、三毛都有良好的家境,但這些無法改變他們天生的「邊緣人」性格,對生活、人性的敏感讓他們從小就鶴立雞群,並導致了最後的「悲劇」發生。當然,這「悲劇」只是世人認為的悲劇,在他們的眼中卻未必如此想。
二 悲劇推手式的友情
葉藏一生有兩個朋友,一個是初級中學時看穿了他故意搞笑演技的竹一,一個是高中時期帶領他走進「人世間」,最終走向「死亡」的堀木正雄。
竹一是葉藏刻意「求來」的朋友。在一次體育課上,葉藏故意搞笑,被竹一看穿說了句「故意的,故意的。」葉藏就此生活在不安和恐懼中,深怕自己的真實面目被竹一揭穿。為了讓竹一相信自己不是故意的,只能和他成為密友。竹一對他的重要性在於竹一送給他的兩個重要的預言:「被女人迷戀上」和「肯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畫家」。
換了普通中學生,交一個密友原因可能是合得來,可能是欽佩,絕不可能是因為害怕和恐懼。葉藏即使在交朋友上也如此的「異類」。
塞萬提斯說看你的朋友,就可以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要看清葉藏的模樣,只能看堀木。
堀木是葉藏的「死亡使者」,他帶著葉藏從自我的世界中走出來,走進繁華的、熱鬧的「人世間」,走上葉藏註定的、消極的、泡著酒精的「悲劇之路」。
堀木並不是導致葉藏悲劇遭遇的人,葉藏自己本身才是。他無法適應「骯髒和粗暴」的寄宿生活,因為對售票員犯怵,不敢一個人搭電車;因為引座小姐的存在對劇場望而卻步;看到悄悄站在自己身後等待收拾盤子的侍應生不敢進餐廳就餐;買東西付帳的時候都會頭暈腦脹,顧不上討價還價,甚至還忘了接找頭或者忘了拿走買下的商品……這就是一個囚困於自我世界中的一個可憐的動物!再加上他根本不懂使用金錢,即使沒有堀木,他也無法適應這個世界,無法獨自生活。
堀木帶著他走出了「囚籠」,走進「人世間」,領略了讓人迷醉、放鬆的酒精、香菸和女人。這三樣本是讓他放鬆的事物又最終成為了他生命中環環相扣的「催命符」。
堀木這個「狐朋狗友」見證了他的貧窮、失敗、窘迫、荒淫無度,甚至最後親手把他送進了精神病院。
但在葉藏的心中,他有著更陰暗的定義:
堀木與我。相互蔑視,卻又彼此來往,並一起自我作踐——倘若這就是世上所謂的「朋友」的真實面目,那麼,我和堀木的關係無疑正好屬於「朋友」的範疇。
《紅樓夢》中的「呆霸王」薛蟠有眾多的狐朋狗友,長聚在一起大論酒肉人生,世人都覺得是那些酒肉朋友帶壞了薛蟠,因此在紅學中要談論薛蟠的形象就必定離不開他的朋友們。
我既找不到一個完全獻身於我的朋友,我就必須有些能以其推動力克服我的惰性的朋友。——盧梭
恩格斯對於馬克思來說就是一個完全獻身於他的朋友,無論是精神世界的相通共識,還是現實生活上的經濟物質支持,恩格斯都是不可或缺的;鍾子期於俞伯牙,知己知音就像伯樂和千裡馬,可遇不可求。
堀木於葉藏,是悲劇遭遇的一隻推手。
我們可以選擇成為一個怎樣的自己,也可以選擇一個什麼樣的朋友,只是生活常常蒙上我們的眼睛,逼迫我們用心去衡量朋友的分量,而不是用眼睛。
在竹一時期,短暫的友誼帶給過葉藏積極的影響,他曾經立下過要成為畫家的夢想,但但在堀木時期,葉藏的「潘多拉盒子」被完全打開,再無法掩藏噴湧而出的陰暗和墮落。
三 遙不可及的愛情和荒誕不經的性
常子、靜子、良子,甚至後面的藥店老闆這些女人的出現無疑是葉藏心中死亡的催化劑的具體形象。經由他們,一步一步加強了葉藏心中對於女人、負罪意識、神的懲罰及渴求死亡的幻滅情緒的渲染。
常子是陪他一起自殺的女人;靜子是他生命中一直追逐卻始終摸不著的光明;良子純潔無瑕的信賴之心是他嚮往已久的人類最應該有的品質。但是他的不可理喻、陰暗、膽怯,像老鼠一樣見不得人的悲劇性格決定了這些女人只是過客。
陪常子自殺是葉藏第一次放棄了自己,在貧窮的掩蓋下;離開如陽光一般溫暖的、寬容的靜子,是他對無恥人性的一次拋棄和對愛的維護;與良子的結合則是他最後一次對人類的愛的嘗試了。
到最後,被藥店女老闆引入毒品的牢籠時,他已經放棄了作為人的資格,也深深明白了他生於世上就背負著原罪,註定一直等待著神的懲罰——死亡。
對於這樣一個消極的、頹靡的人,愛情是奢侈的,無用的。葉藏不曾幻想過愛情,雖然他被無數女人迷戀上,和多個女人廝混過,甚至當著小白臉,靠女人養活,但他短暫的一生都不曾獲得過愛情。如果一定要說有,那就是在良子純潔無瑕的信賴之心中,他曾模糊地動過一點心,期待過被愛情滋潤。
只是這愛情的煙影尚未成型就在他眼睜睜目睹良子被玷汙卻毫無行動之後消失殆盡,再無從尋找。
愛情對於同樣自殺身亡的海子、顧城和三毛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唯獨對於葉藏,對於太宰治是可有可無的,在這個懼怕人類的心中,一切感情都是無關緊要的,就像他自己說的:
有人來愛我,然而我卻不懂怎麼去愛人。
在這充滿了幻滅情緒的荒唐富二代的人生中,細細讀來,我們不難發現,葉藏雖無數次求死,卻始終對人類,對人與人之間尚存著一絲不滅的追求,那就是愛和人性的本真。太宰治反覆揭開人性的醜陋和無恥,皆因他心中存著不願掩藏的對人性本真的追求和苛責。
頹廢只是表象,在表象的掩蓋下,在死亡的陰影中,在荒誕的性慾背後,有著難以讓人發現的微弱的光芒,這光芒是求生的意識,是愛的希冀,是人性尚存的真實意志。
結語:
《人間失格》是太宰治的半自傳式小說,書中頹廢的主人公無論是生長環境,還是求學經歷及自殺經歷都與他本人有著驚人的重合,因此我們可以從這本書中一窺太宰治本人的一生經歷。
有人生而開朗,有人生而內向,有人生而安靜自省,有人生而熱烈瘋狂,就像世間的花朵,有香味濃烈的玫瑰,有國色天色的牡丹,有輕柔夢幻的鬱金香,也有路邊不知名、不起眼的野花,太宰治是一朵顏色陰暗、姿勢頹喪的花朵。我們不僅要看他創造的毀滅式的人物,也要從中挖掘毀滅式的人生背面對人性虛偽、無恥的不妥協,看這朵花生的態度和雖卑微卻始終往上成長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