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語有云:「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的確,拋開英雄豪傑的濾鏡,水滸更像是一部暗黑的江湖史,所謂好漢,殺人放火,生吃人肉的情節比比皆是,也不知道老百姓是見了官兵比較怕,還是聽到黑旋風要來比較怕。
而魯智深,則是這灰色江湖中的一股清流, 金聖歎稱讚他:「魯達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心地厚實、體格闊大。論粗魯處,他也有些粗魯;論精細處,他亦甚是精細。」
而明代文學家李贄直接稱他為「仁人,智人,勇人,聖人,神人,菩薩,羅漢,佛」,評價不可謂不高。
論武藝、論出身、論智謀,魯智深都不是最高的,他給人的印象,最多是一個樂哈哈的大胖和尚,而且這和尚還不怎麼守規矩,要吃狗肉,要喝酒,還打壞了廟門,如何能和菩薩羅漢扯上半點關係?
然而,細讀《水滸》中有關他的章節,你會發現,這樣的評價並不誇大,魯智深在整部小說中,是熾天使一般的存在。
熾天使的古猶太語,是「治癒者」和「至高者」(或守護天使)二字的合成字。他是神最親近的御史,會按照(神)的命令,守候善良,並對有罪的人懲罰,若在佛教中,就是護法金剛一類。
這既是魯智深的人物設定,也是他的命運走向。
一、清醒中「墮落」
魯智深最開始出現時,是渭州經略府提轄,提轄在宋朝指一路或一州所置的武官,為「提轄兵甲盜賊公事」的簡稱。主管本區軍隊訓練,督捕盜賊等職務,比起現在的公安局長還多了主管地方武裝力量的作用,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算小。
梁山上小官吏出身的頭領並不算少,但絕大部分都是被「逼上梁山」的,落草為寇並非出自情願,宋江是因為題了反詩,楊志先丟花石綱又丟生辰綱,林衝是怒火攻心殺了三個人,至於呼延灼、關勝、秦明等人,是因為戰敗被俘,不得已才入了夥。
只有魯智深,他從一方武官淪落到和尚,後來又上了二龍山做強盜,這一步步的「墮落」,完全是他在清醒狀態下的主動選擇。
金翠蓮和他不過是萍水相逢,給了銀子打發父女倆走路已是仁至義盡,他偏要去狠狠揍鎮關西一頓,結果惹上了人命官司不得不棄官亡命天涯,眼看追捕躲不過了,只得做了和尚。
在東京大相國寺,他又遇到林衝,林衝看他禪杖使得好,稱讚了兩句,準備一起喝酒,偏撞上林衝的娘子被高衙內調戲,酒也沒喝成。過了幾天,魯智深來找林衝,兩人又喝了幾頓酒。不久之後,林衝就被陷害,刺配滄州。
為了這幾頓酒的交情,魯智深寧願得罪高太尉,也要解救林衝。如果說他之前基於義憤,痛打一個屠夫,對可能引起的問題尚有幾分不確定,那得罪高太尉後果的嚴重性顯而易見,林衝白虎堂案發時,開封府孔目孫定說得明白:
「這南衙開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誰不知高太尉當權倚勢豪強。更兼他府裡無般不做,但有人小小觸犯,便發來開封府,要殺便殺,要剮便剮,卻不是他家官府!」
魯智深和林衝無非就是喝了幾頓酒,切磋了幾次武藝,卻為了救他連和尚也做不成了,只能去二龍山落草為寇。
從軍官到和尚,再到強盜,無疑是一條急速下滑的路,但每一步,都是魯智深的自我選擇,他幾乎都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對自己不利的那一條。
整本《水滸》,都在說宋江義氣深重,然而除了宋江給晁蓋報信一節外,似乎他的義氣就是在大把撒銀子,與李逵、與武松情誼的建立,都是這種模式,唯有魯智深,他的義氣,每一步,都是以自己的前途和命運做代價,官位、上升的機會、安定的生活,他統統棄若敝帚。
這一步步清醒的「墮落」裡,我們似乎看到了一個孤獨的背影,他從未道過一個字的「義氣」,但每一步,都在踐行著正義。
人的一生,往往是前半場不斷給自己增加負累,後半場不斷給自己卸去負擔,而「卸去負擔」的過程,也就是「撥開迷霧見真我」的歷程,而魯智深的隨性而為,恰是在不經意間順應本心,踐行自我,從這一點來說,「墮落」,其實也是升華。
二、孤獨中「救贖」
從對女性的態度上來說,魯智深是《水滸》中的一個異類。
整部《水滸》中,所謂的英雄好漢,其實對女性友好的很少,當然,這與整部小說中對於女性的偏見有關,在《水滸》中,美麗的女子分為兩類,一類是淫婦潑婦,比如私通西門慶殺了武大郎的潘金蓮,養著小白臉張三郎還要向宋江訛詐一百兩黃金的閻婆惜、以及與和尚私通的潘巧雲等等。
而另一類就是沒什麼主見也沒有靈魂的木頭美人,全家被殺卻不得不嫁給矮腳虎王英的扈三娘,還有東平府程太守的女兒,「雙槍將」董平喜歡她的美貌,求親不允,後來董平投降了宋江,賺開城門,殺了程太守一家,把她搶了回去。
而諸位「英雄好漢」對於第一類女人,當然是殺無赦,如果說潘金蓮、閻婆惜殺了還多少有點罪有應得的意思,那潘巧雲就有一點無辜了,楊雄入贅、靠著她家生活不說,他隨便從街上拉來個石秀,丈人潘公也給石秀出本錢、收拾門面,愛烏方能及屋,說明一家人都對楊雄很好。
潘巧雲除了和裴如海相好外,並無太大惡跡,卻被楊雄先割了舌頭,又活生生開膛破肚,殘酷程度,著實令人髮指。
而對於第二類女人呢,基本上也如同對待一件擺設,看上了,喜歡了,或者有點價值了,想辦法奪過來便是,至於擺設本身的想法,誰管?一旦擺設失去價值,那就如同丟掉沒用的物件,柴進進化名柯引,娶了方臘的女兒金芝公主,方臘戰敗逃走,金芝公主自縊身亡,柴進把她和宮室一起燒化,連全屍也不曾給她。
相比起來,魯智深對女性,完全是發自內心的尊重和同情,傾囊幫助金翠蓮自不必說,初見林娘子,他道:「阿嫂,休怪,莫要笑話。阿哥,明日再得相會。」斯文有禮,與平日判若兩人。
幾年之後,他和林衝在梁山相見,他先問道:「洒家自與教頭滄州別後,曾知阿嫂信息否?」,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有人說由此看出,魯智深對金翠蓮、林娘子都是有些情愫的,但實際上,與其說花和尚是「憐香惜玉」,不如說他對弱者有一種天然的、「悲天憫人」的憐惜。
他在桃花莊,聽說有強人要強娶劉太公女兒,於是二話不說,「醉入銷金帳」,狠揍了周通一頓,後來發現,周通就是之前相識的李忠的兄弟,若換了宋江,必定對劉太公說一番「我這兄弟甚是英雄了得」的場面話,半勸半逼著劉太公把女兒乖乖獻出來,但魯智深此時卻化身居委會大媽,數次苦口婆心勸說:
「既然兄弟在此,劉太公這頭親事再也休提;他只有這個女兒,要養終身;不爭被你把了去,教他老人家失所。」 「李家兄弟,你與他收了去(定禮)。這件事都在你身上。」 「周家兄弟,你來聽俺說。劉太公這頭親事,你卻不知。他只有這個女兒,養老送終,奉祀香火,都在他身上。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心裡怕不情願。你依著洒家,把他棄了,別選一個好的。原定的金子緞匹將在這裡。你心下如何?」
魯智深本來是很瞧不起李忠的,更不用說見識、武功都遜於李忠的周通,但為了劉太公一家的安全,他低聲下氣,好言相勸,直到周通折箭為誓方罷。
對比他痛罵高俅為「直娘賊」、揍起鎮關西三拳就結果了性命,真可謂「金剛怒目,菩薩低眉」,嫉惡如仇,扶持弱小,在他身上達到了最完美的結合。
三、 通達中解脫
《紅樓夢》裡曾經有很精彩的一段,寶釵過生日,依著賈母的喜好點了些熱鬧戲文,寶玉說她「只好點這些熱鬧戲」,又說自己「從來怕這些熱鬧戲」,寶釵笑道:「那詞藻中有隻《寄生草》,極妙,你何曾知道!」並念於他聽道: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這支曲子,是清人邱園所著《山門》中的一段,寫的便是魯智深在五臺山出家後,因為不守戒律,被師父智真長老打發離山時所唱。
曲子不長,卻頗有禪意,連富貴閒人的寶玉讀了,孤獨時也未免生悽涼之意,感嘆「他們是大家彼此,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魯智深外表憨傻,其實內心是很通透的,他的一生,也正如曲中所唱,「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對名位、富貴,都沒什麼執念,真正到了「無欲無求」的境地。
但同時,他的頭腦又是很清醒的,在宋江提出「招安」時,梁山頭領分為兩派,以宋江等原朝廷在編人員為代表的「招安派」和以李逵、阮氏兄弟為首的出身草莽、痛恨朝廷的「反招安派」。
魯智深出身軍官,按理說應該是「招安派」的,但他卻旗幟鮮明地站在了「反招安派」這邊:
「只今滿朝文武,多是奸邪,蒙蔽聖聰,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殺怎得乾淨?招安不濟事,便拜辭了,明日一個個各去尋趁罷。」
魯智深有看透俗世的智慧和超脫,在一個從上到下爛透了的朝廷裡,要麼同流合汙,要麼只能玉碎,所以遠離它、偏安一隅是最好的辦法,只可惜,一直以自己深陷草莽為恨的宋江,還是一根筋地帶著眾人走上了招安之路。
魯智深的人生,也就此割裂,在前半生,他活得率性天真,但在招安後,他基本上都是依令而行,並未表現出過多的個性,尤其在徵遼得勝,重上五臺山後,他的人生軌跡,與其說是主動作為,不如說是順應偈語的預言。
有人考證,《水滸》前七十回與後五十回非一人所作,的確,兩者的預言、敘事區別很大,《水滸》前半部分多是人間煙火,後半部分則充滿著宿命論的無力感和悲劇色彩,在魯智深這個人物身上,體現尤其明顯。
之前剃度時,智真長老說他:「上應天星,心地剛直。雖然時下兇頑,命中駁雜,久後卻得清淨,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而在七十回以後,儘管魯智深表現得很佛系,但還是「逢夏而擒,遇臘而執。」,走大運般抓住了方臘,完成了上天假他之手的安排。
在宋江志滿得意,準備赴京時,魯智深卻道「要多也無用。只得個囫圇屍首,便是強了。」,一語成緘,其後宋江、盧俊義、李逵死於投毒,吳用、花榮自盡,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求個全屍。
而魯智深在錢塘江邊,頓悟「聽潮而圓,見信而寂」,留下一頌: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 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就此坐化。
這是《水滸傳》中唯一可稱為圓滿的死亡,諸德圓滿、諸惡寂滅,永遠不再被煩惱生死所困擾,回復『圓』明『寂』照的本有心體,獲到純善純美的莊嚴解脫。
而這,就是魯智深的結局。
結語
徑山大惠禪師為魯智深遺體舉火時,有一首偈子:「魯智深,魯智深,起身自綠林。兩隻放火眼,一片殺人心。忽地隨潮歸去,果然無處跟尋。咄!解使滿空飛白玉,能令大地作黃金。」
白玉、黃金在佛教教義中皆屬於聖潔之物,金是佛家七寶之一,質堅,菩薩常鑄金身,表示「金身護體,百病不侵」,玉至潔至貴,法門寺佛骨舍利第五重寶函即為壺門座玉棺。
《觀佛三昧海經》卷九:「閻浮檀金色,其光大盛,照十方界,皆作金色。見地及空亦作金色。滿中金像、金光、金蓋、金臺、金華、金幡。見想菩薩純白玉色,手執白拂,有執白華,當起想念,極令鮮白。」
而大惠禪師用滿空白玉、遍地鋪金比喻魯智深的一生,無疑是極高的評價。
而他,當得起這一讚譽。
在欲望橫流的世界裡,他終於奔向了至高的解脫和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