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甜甜老師人比她的名字還要甜。這個畢業一年的「95後」教師剛剛滿24歲,在西藏最東邊的巖比鄉,她是鄉中心小學唯一的漢族老師,也是年紀最小的教師。剛入學的學生聽不懂漢語,她手舞足蹈地講起了語文課;碰到留守兒童內向寡言,她就把逗樂他們當作每天的目標。同事們說她像孩子們一樣幼稚,而學生說她像姐姐一樣溫柔。教師工作一定意味著「奉獻」嗎?對王甜甜和她的學生們來說,這是一場孩子與「孩子王」之間的「相互成全」。
王甜甜(圖片中),1996年出生,甘肅天水市張家川縣人,畢業於拉薩的大學,現任西藏昌都市江達縣巖比鄉小學語文老師。受訪者供圖
需要手舞足蹈的語文課
9月第一個星期三,在西藏昌都市江達縣巖比鄉小學,二年級晚自習是語文老師王甜甜上的。在西藏,小學秋季開學的時間都很早,今年受疫情影響,開學時間錯後到了8月23日,到了9月初,王甜甜的語文課本已經講到了第二單元的第一課。配套的語文練習冊姍姍來遲,前一天晚上才被送到學校,到了當天的晚自習,帶著孩子們做習題趕進度就成了王甜甜上課的重點。
好在孩子們已經不會像一年前那樣,對這位學校裡唯一的漢族老師所講的話一知半解了。那時候學生們剛入學,有的還聽不懂漢語,急得王甜甜在講臺上用起了最原始的表達方式——靠肢體動作,對著那些一臉疑惑的孩子,她甚至需要手舞足蹈起來,哪怕一開始只是為了表達「你叫什麼名字」這樣簡單的意思,也需要用手比畫,還要表現出一臉「疑問狀」的表情。
王甜甜回想起這段經歷來,倒是覺得自己很難為情,又很好笑,「有時候講課的內容需要通過肢體表演來完成,我當時想,孩子們看我應該就像看戲一樣。」
在孩子們最初的印象裡,這個個頭不高的老師雖然有一張稚嫩的娃娃臉,可陌生的氣息,加上初見面時從她細細眉眼裡透露出的嚴肅,還是讓大家覺得王甜甜「好兇」。然而王甜甜剛來時表現出的手足無措,也讓學生們意識到——這位看上去很嚴厲的老師也需要幫忙,於是漢語基礎稍好的學生主動當翻譯,當這一屆的孩子步入二年級後,漢語已經難不倒絕大多數的學生了。
學生們在黑板上寫字給王甜甜老師加油打氣。受訪者供圖
不同於能夠慢慢消失的語言屏障,王甜甜覺得孩子們面對的關卡其實更多。二年級語文教材曾有一個課時需要運用量詞描繪場景,在講述課本中的「一叢翠竹」時,課堂進度卡了殼,「孩子們不知道翠竹是什麼,就只是眼神懵懂著望著你,沒辦法嘛,他們都沒見過竹子。」所以即便王甜甜把這個詞語延展開,或者用形容詞去解釋,效果都並不好。
好在教室裡的電子屏幕幫了忙,王甜甜把竹林的照片放在屏幕上,「這就是竹子了,是大熊貓最喜歡的食物,對不對?」王甜甜覺得自己在當語文老師的時候,也像是孩子們的常識老師,需要隨時隨地為他們科普,帶他們觸及從未抵達的世界。
「我好想當班主任啊。」王甜甜說自己的同事自從當上班主任,就很難再見到她的人,「不是在打掃教室衛生,就是在整理學生的個人衛生,總之一天到晚都圍著教室圍著學生轉。」當班主任這麼辛苦,為什麼還想當班主任?「我天天和他們在一起,就能更了解他們了啊,還可以隨時把我知道的有趣的事物都告訴他們。」
來校路上曾荒無人煙
想當班主任的王甜甜,初到巖比鄉中心學校時,哭了一路。沒什麼特別的原因,王甜甜說就是落差感太大了,「想逃」。
王甜甜的家鄉在甘肅天水市張家川縣,2019年王甜甜從拉薩的大學畢業後,直接參加了西藏自治區的公招考試,跟著就來到了位於西藏最東側的鄉鎮——昌都市江達縣巖比鄉。
從昌都市到江達縣的這一段距離不算太遠,230公裡,客車卻走了6個小時。在川藏公路北線,國道兩側景色壯闊但也原始,在海拔3500米以上,雲霧在重重山腰間騰起,公路顯得渺小而淡薄。王甜甜沿著國道一路向東,漫長的時間一點點擊潰了她的心理防線,「有的路段太難走了,那些山也都是光禿禿的。來之前我想過這裡的樣子,但是實際上這個地方比我想像中更貧窮。」王甜甜說貧窮到一路上目之所及,荒無人煙。
當天傍晚,這輛車堪堪駛入江達縣。這裡距離巖比鄉中心小學還有128公裡,王甜甜暫時落腳在了縣城,晚上她躲在被窩裡哭,眼淚浸溼了耳邊的碎發,心裡想起臨走前親哥哥得知她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和自己置氣,也想到家裡親戚們的勸告,「他們一個勁兒地讓我在拉薩市找個文職工作。」
赤列旺修是巖比鄉小學的副校長,他還記得這位年輕老師初來乍到時的不適應,「去年以前,我們這裡用電很困難,而且信號也不好。鄉鎮很小,直到現在交通也不是很便利,老師們大多數時間是待在學校裡,因為沒有車子嘛。」對於青年教師而言,與其說不適應貧窮,不如說是不適應孤獨。赤列旺修說這是每一位來這裡的青年教師都需要經歷的階段,「對於甜甜老師來說,這個階段可能還會因為她最初不懂藏語的關係,而更難度過。」
當一個孩子成為「孩子王」
生於1996年的王甜甜是家裡的小女兒,也是巖比鄉中心小學年紀最小的老師。她講述自己的童年生活,提到每天最期待的就是中午放學後端起飯碗,吃自己最喜歡的飯菜,「但在當時,十有八九都會撲空,家裡人都去地裡幹活了。我就只好鑽進廚房,為大家做一些簡單的飯,馬上吃完就要立刻回到學校去。」
就是這樣一個一直想要被人照顧的人,也開始需要照顧別人了,當了老師之後的王甜甜也在一點一點改變著。
寄宿制的鄉村小學中,孩子需要陪伴,除了批改作業和吃飯睡覺的時間,她就全天和學生們待在一起;碰到單親家庭的留守兒童寡言內向,她把每天逗他們笑一次作為目標;一下課了孩子們圍著她想做遊戲,她就乾脆和學生們一起比賽蹦高,在操場上翻跟頭,互相教對方幾首漢語或藏語歌。
王甜甜(右二)和孩子們在操場上玩耍。受訪者供圖
王甜甜跟自己的學生們說,「課上的時候我們是師生,但是課下咱們絕對是朋友,你們可以叫我姐姐,但是一定不要叫我『阿姨』!」今年過六一兒童節的時候,她發了一條朋友圈,說這是和孩子們彼此陪伴的第一個兒童節。
事實上,全校有238名孩子,連同事們都覺得王甜甜是學校裡的第239個「小朋友」。同事們叫她「傻白甜」,王甜甜孩子氣般地表示不願接受。副校長赤列旺修也覺得這位年輕的教師帶著孩子般的心性,他談及甜甜老師很幼稚,卻也說這並不是件壞事,「青年教師上課對比老教師會更加靈活,課堂上她非常細心、也很認真,課下孩子們追著她,像個孩子王似的,也能看出學生們非常喜歡她。」
很多稚嫩和純真在成人的視角下,難免會覺得幼稚。而在孩子們心裡,卻會因她感受到無限的溫柔。教師公寓距離教學樓很近,學生們追著追著就到了王甜甜的宿舍,王甜甜會順手給孩子們做飯吃,「他們有的第一次來,一進門就會誇我,說『老師你家好好』、『你家好香啊』。」孩子們完全放鬆下來,會跟王甜甜分享自己家裡的日常,「我有個小弟弟,年紀特別小,他可可愛了」;也會置氣一樣說自己和班裡哪位同學鬧了彆扭,「他不好好學習,老師你明天是不是要說說他?」
王甜甜有時候假裝抱怨,說「小朋友們一天吵吵鬧鬧,好煩呀!」但聽上去,會發現那仍是孩子與「孩子」之間的「嫌棄」。沒有人和王甜甜說過,這所學校的鄉村教師會不會一直需要守護在這裡,老師們又會有怎樣的出路,王甜甜也從來沒問過別人,「那我是不是要了解一下啊?其實我還沒想過自己的未來在哪。」
所有付出和收穫都是相互的
王甜甜曾經因為工作原因寫過一份自述自己教師經歷的材料。在這份材料中,她語氣輕快,談及原生家庭的部分,也被她簡短帶過,只留下一句「所有的經歷都是財富」。
「幸運有家人的愛護,也幸運於夢想成真,當上了老師。我覺得我父母還是挺懂我的,一直支持我做的選擇。後來再來到這裡遇到這一幫孩子,我們一起生活。唉,所有的一切都煙消雲散了。」王甜甜說,感覺自己也在被孩子們治癒,之前那些經歷,好的、壞的,都被全部拋諸腦後。
在這裡,她覺得教育是相互的。她說自己和孩子在相互學習、相互進步,就像她教孩子們漢字,孩子們教她藏語、當她的小翻譯,而那些被她愛護著的柔軟、稚嫩的心靈,也轉化為千百種開朗、淳樸的笑臉,同樣慰藉著自己的心田。
王甜甜(右一)和學生們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在自己未曾想過的高原大山裡待了一年,王甜甜發現好像對於自己來說,教師與學生之間其實並沒有哪一方付出的更多,她絕不主動談及「奉獻」,「因為如果說我是在教育孩子『奉獻』了什麼的話,那孩子們也為我『奉獻』著他們的開心。所有的收穫和付出,都是相互的。」
當面對「在當下,最希望發生改變的是什麼」這道開放題時,王甜甜的「希望」有好多,有的甚至很具象,她說希望可以讓學生們擁有更加開闊的眼界,希望孩子們能夠堅持自己的理想不半途而廢,也希望自己的藏語再精進一些,可以和家長們交流。緊接著,她還提到自己的家庭,「希望爸爸媽媽和哥哥們,因為我而生活得更好」。
在王甜甜的觀念裡,教育似乎不僅僅是教師們的單向付出,教師的工作也可以強調自我價值的實現。這個價值是自己對於學生而言,同時,也是自己對於個體家庭而言的。
因為當上教師,王甜甜成了家裡爸爸媽媽的主心骨,支撐著家庭的希望。而在當上巖比鄉中心小學教師的那一刻起,她也寄託著學生們走向更廣闊世界的希望。
【同題問答】
新京報:目前,你最希望發生的改變是什麼?
王甜甜:當然是希望能夠和家長們溝通得更順暢,我的藏語水平還沒有那麼好,每次都需要學生以及藏族老師幫忙溝通翻譯,和家長交流起來特別困難。這點讓我非常挫敗,當然這一點更多的是需要我自己努力。
其實想達到溝通交流的目的,主要還是希望能夠通過交流,影響到家長們對於教育的重視程度。前幾年我還沒有來學校,聽說每年五六月份,孩子們都會被家長叫回家去挖蟲草,學業也耽擱了。最近這兩年因為鄉鎮政府的一些措施,這類情況有了很大的好轉。我想如果我自己也能和家長們交流,或許能潛移默化地改變些什麼。
新京報記者 田傑雄
編輯 張樹婧 校對 陳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