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的創世神話是活態的,不僅古代有,傳承到現在,到未來,我覺得還會繼續存在,體現的是綿綿不絕的中國文化。
盤古開天地、大禹治水、炎黃阪泉之戰的神話故事,每個人都熟悉,但這些神靈之間有怎樣的聯繫?在中國創世神話的譜系之中,不同的神靈應該居於怎樣的位置,卻很少有人了解。
2016年,上海市啟動了「開天闢地——中華創世神話」文藝創作與文化傳播工程,計劃從連環畫、文學、電視劇、舞臺劇等各層面展開中華創世神話的文藝創作工程,旨在通過創作一批優秀的文藝作品,梳理中華文明的起源,如今已出版了一系列連環畫繪本,舞臺劇等其他項目也在進展之中。
進行這樣系統性的大規模創作,準確的學術史料依據必不可少。今年7月,「開天闢地——中華創世神話」文藝創作與文化傳播工程創作研究系列輔導講座在中華藝術宮舉行。五位學者從不同角度與一線創作人員分享了創世神話相關的學術內容。
近日,澎湃新聞記者專訪了華東師範大學民俗學研究所教授田兆元,他認為中國創世神話從幾千年前產生到現在,依然「活」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之中,並且未來也還會存在下去,這一點是古希臘羅馬神話無法相比的。而我們現在重視創世神話,是中華民族文化認同的體現,「我們炎帝黃帝是我們的祖先,並不是血緣上真的是祖先。祖先認同是一種文化認同,祖先的文化精神是我們很多民族共同認同的價值觀。」
華東師範大學民俗學研究所教授田兆元
澎湃新聞:這次「開天闢地——中華創世神話文藝創作與文化傳播工程」在連環畫、電影、文學等多個方面都有創作計劃。學者參與進來,講解這樣一個創世神話的譜系,出於怎樣的考慮?
田兆元:最初是沒有研究這塊的,後來越來越有一個想法,覺得要完整傳承創世神話就必須研究它,這樣我們學者就參與進來了。
第二要傳播創世神話沒有研究也不行,事實上也是創作在面臨相對的瓶頸的情況下,研究者介入了。研究者的介入可能對創世神話的解讀有相關的理論、原則,能為創作提供一些幫助。現在創世神話電視、電影、連環畫都有創作,有點各自表達,但創世神話應該是一個文化整合、一體多元的工程,現在變成了百花齊放。百花齊放沒什麼錯,但從創世神話的文化認同性、普及性來說,就產生了需要學者參與的情況。
澎湃新聞:中國的創世神話散落在《山海經》等各個典籍之中,什麼時候開始有譜系?
田兆元:創世神話之間有聯繫,所以必須有一個譜系。
我們說到希臘羅馬神話好像覺得很有系統。相較而言,之前一直有一個說法說中國神話很凌亂、沒有系統,似乎潛臺詞是中國神話和希臘神話不可比,導致好像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有差異一樣。大家有一個共識,神話是文化的源頭,那西方神話的源頭比中國好,不就是一個問題麼?
其實這是一個誤區,我很早就有一本書中講了「中國神話有系統」。但這麼長時間以來,外界對神話的系統性認識並沒有得到根本性改變。問題在哪裡呢?大家看的版本不一樣。
現在我們看的中國神話依然主要是2000多年前的古老神話,是片段的,而我們看到的希臘羅馬神話主要是一個19世紀的整理本,最早也是距今幾百年前整理出來的版本。現在我們拿自己2000年前的敘事和人家一兩百年前的敘事相比,是完全不可比的。我們上世紀也有一些神話整理本,比如袁珂先生的著作,整理出的中國創世神話也是很系統的。再有就是,我們現在完全按照西方神話的模式來做中國神話,這是不合理的。
澎湃新聞:那您認為中國神話的系統模式應該是怎樣的?
田兆元:中國神話中,天神、地祇、人鬼,就是很系統的。首先天神系統,天地、日月、山川、風雲、雷電,它是有這麼一個神靈序列的,接下來地祇,後來出現土地神,天神、地神都是有一個序列的,接下來人鬼,排列是非常嚴整的。
還有一個是從黃帝開始的祖陵系統、五帝系統排列也是非常嚴整的,故事也非常豐富。秦漢以來也整理出了系統,到隋唐以後又有大的整合,整合了民間道教以及外來的佛教,進一步完善了天神、地祇、人鬼系統。
比如說《西遊記》的神話系統就很嚴整,佛祖被安排在西天,觀音在南海,老君管煉丹……這不是神話嗎?但我們過去認為神話就是原始社會的,這是一個誤解,神話是人類和人類社會所伴隨的永恆理想,現在也還是在流傳的。現代都市依然是神話產生的溫床,對科技的理解和對神話的理解是並存的。我們對中國的神話太過苛刻。
現在,是需要神話更大譜系化、認同化的時期,先秦時期產生了天神、地祇、人鬼,並且產生了炎黃子孫這樣一個系統,社會上也形成了龍尊崇,到現在炎黃子孫、龍的傳人成為了中國人的標誌,我們應該進一步強化我們的這樣的文化認同而不是相反。
現在有一種想法是要用科學和理性分析信仰問題,這是不對的。神話是一種精神信仰,是一種理想、一種文化認同。我們說祖先,不是血緣上真的是祖先。事實上也不可能有這樣一個祖先,能生出這樣一個世界,他沒有這麼強的生殖力,但是祖先的文化精神是我們很多民族共同認同的價值觀。
黃帝陵那裡有個郭沫若寫的牌子,叫「人文之祖」。在中國,從來沒有人把這個祖先說是血緣之祖,現在有一些學者不顧基本常識,把祖先認同說成是血緣認同。到今天來看這樣的血緣論是非常模糊的、甚至是錯誤的觀念。祖先認同是一種文化認同,而不是血緣認同。
現在龍的圖騰也是一種文化認同,曾經中國也有圖騰林立的時期,但現在我們追求的是世界大同,在中國文化裡還要破壞文化認同也是不對的。我們應該強化這種認同,強調中國文化的統一性和多彩性。我用「多彩」而不是「多元」這個概念,就是強調創世神話的多樣性,我覺得中國神話是一元的、一統的,但是是多彩的、多樣的。我覺得應該這樣看待中國神話:只有統一性才有多樣性。如果沒有統一性,多樣性是沒有意義的,社會上也會引起紛爭。有共同的價值才能和諧生存在一起。我們現在認同憲法、法令,過去神話伴隨的也是一種法,是一種神聖的規則。今天這個社會,現代性認同和文化認同是並行的,我們要強調文化的統一性、多樣性、多彩性,這是一個同心同德的建構。我覺得我們的創世神話應該是這樣的,它構建的不僅是國內的和平而是世界的和平。我們基本的目標應該是這樣。
奚阿興繪《中國創世神話連環畫繪本系列——女媧補天》封面。
澎湃新聞:之前我們的文化創作中也會涉及創世神話,但似乎創新性還不夠,還是女蝸補天、后羿射日這樣零散的故事,您覺得做創世神話譜系,對以後的創作會有什麼作用?
田兆元:我們做創世神話譜系,首先要強調統一體、認同性,然後在原來所形成的神話系統上才能有所擴展和發揮。比如天地日月、祖先故事,各自的位置不能有很大改變,情節也不能有大的改變,但神話的具體內容是可以豐富多彩的。
羅玲繪《中國創世神話連環畫繪本系列——羿除四兇》封面。
神話首先要有它的神聖性,它是神聖敘事,但也可以有趣味性。比如《西遊記》寫孫悟空對如來佛的挑戰,具體寫到孫悟空翻不過如來的手掌,還在他手掌縫隙裡撒了尿,通過這樣的細節,既寫出了趣味性又體現出了神聖性。
我們當下對創世神話的創作,其實是豐富它的文化系統。所以在創世神話的創作中,舉例說,我們不能改變大禹治水的格局,但是大禹治水的方式,那麼多的情節中可以有自己的想像。大禹的配偶叫塗山氏,這個名字歷史上有,不能改變,史料也有一些情節記載,但還需要大量內容去補充、去豐富,我覺得創新性的空間是在這裡。並不是把原來的東西篡改去創新,不是替代性的創新,而是在原來的基礎上讓它更強大。
施大畏繪《中國創世神話連環畫繪本系列——伯鯀獻身》封面。
澎湃新聞:怎麼能通過您說的這種細節化改編,最後達到體現民族文化認同這樣一種精神方面的追求呢?
田兆元:創世神話有其神奇性,比如有「鯀復生禹」的傳說,說鯀死三年,屍體不腐,有人用刀剖開鯀腹,禹乃降生。對這樣的傳說,我們要去應對,可以把它當做是一個神聖性的體現,不要去做科學的分析。創世神話通過這種神奇性增加對這對父子的崇拜感,因為他們是治水英雄,身世應該是奇特的。創世神話通過「鯀復生禹」的傳說為他們的不同尋常和他們的奉獻找了一個依據。
我覺得神聖和崇高的人文精神是需要一些具體的創作來實現的,我們要實現這樣的精神,需要一些傳統的話語。但僅僅是傳統的話語也是不夠的,就要將其變得多彩多元,補全創作。
澎湃新聞:據您了解,在現在的創作中,對神話的闡述有不符合事實的地方嗎?創作的「度」在哪裡?
田兆元:我們有一些溝通,但創作者和我們也沒有直接的交流。文藝也講究創作自由,學者只能是表達,供創作者去選擇,最終成果如何,還是要看社會反響。但其中也是有原則的。我們有一兩千年前保留下來的基本敘事,創作不能違背這樣的基本話語,變得不可識別,必須在原有情節上創作,可以增加但不宜篡改。
澎湃新聞:您強調中國的創世神話有譜系,那您現在給出的譜系是怎樣的一個框架?
田兆元:我們給出的框架首先是天地日月的序列,這是我們自然世界的基礎。天地、日月、山川這些神靈如何排序?雖然地和星辰也是重要的,但天和日更為重要,具有主導性,「天生萬物」,我們還有天命論的說法。
第二是圖騰的序列。古代有過圖騰林立的時期,但龍和鳳是主導的,在「龍的傳人」下可以有多樣化的表達,體現多樣性文化記憶,但不能改變中國人是龍的傳人這樣一個基本格局。
張培成繪《中國創世神話連環畫繪本系列——伏羲織網》封面。
第三就是炎黃子孫的祖先序列。上至伏羲女媧,中間炎帝黃帝,然後到堯、舜、鯀禹,這是八個重要的祖先。伏羲女媧最早,是不是最重要?我們認為重要性不在於時代先後,而是影響力大小。希臘神話中宙斯並不是最早的神,但卻是影響力最大的神。所以我們認為,炎帝、黃帝是影響最大的,也是認同度最高的民族神靈。這也不是我們當代的建構,而是歷史上就把他們作為祖先不斷地祭祀、祭拜,帝王和過去的政府都祭祀先祖,承認他們的先祖地位。我們歷代前人認了兩千多年的祖先,不能說現在就不認了。我們的祖先崇拜,其實認同的是一種德治文化,實際上認同黃帝的祖先地位,是當下道德追求的一種努力,而不是說我們就真的是黃帝的血緣後人。也許我們中華民族是有共同的血緣,但我們更強調的是,我們有共同的文化血液,是崇尚和平、崇尚道德倫理的這樣一個民族,我們認同這個祖先,是有一個目標,這不僅僅是祖先的問題,而是文化認同的問題。
我們基本想從這三個方面,來建構創世神話的基本框架。可能還會有很多沒有顧及到的部分,但想把所有和創世神話相關的內容都排列進來,也是做不到的,我們就把它作為一種多彩的表達,給地方、給各區域族群來豐富它。
朱新昌繪《中國創世神話連環畫繪本系列——羲媧創世》封面。
澎湃新聞:您做民俗方面研究,據您了解在民俗文化中是否保留創世神話的記憶要更多一些?
田兆元:對,我們之所以選擇這些內容納入創世神話譜系,是因為它是活態的。就是說在我們兩三千年來的文化敘事中,創世神話從誕生以來一直延續到現代社會,是代代相傳的。在相關地域,作為核心區都是存在的。
我們可以看到有的地方有廟宇、有神像,每年有節慶儀式。比如二月二是龍抬頭的日子,有的地方說三月三是黃帝的生日,到處都有慶典,到了清明節,幾乎各地民間都有對他們的祭拜活動,有認祖歸宗的儀式。這些活動是「活」的,真實地在全國各地發生。盤古傳說在河南、河北、湖南、湖北、廣西西南部等地,都有大量的存在。
中國的創世神話是活態的,這一點和希臘神話是不太一樣的。表現希臘神話的廟宇,現在已經基本不再有祭拜活動,西方皈依了基督教,神話文明是斷層的。而中國的創世神話,不僅古代有,傳承到現在,到未來,我覺得還會繼續存在,體現的是綿綿不絕的中國文化。
田兆元關於神話研究的著作。
本文轉自澎湃新聞 http://www.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