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館閣體』上溯宋元乃至晉唐,是晚清近書法史上最常見的現象之一。上溯,可能是對大多數清代以來書法家學習、探索過程的最形象的描繪。如果俞樾書法的第三階段僅僅只是在前兩個階段的基礎上完善、提高行草書的技藝,那麼,他也只是那大多數書法家中的一個而已。哪怕經由這樣的三個階段達到了劉熙載所說的『意法相成』的書法的最高境界,俞樾也只不過是驗證《藝概》理論的一個成功案例而已。俞樾是晚清名聲最大的學者之一,他不是一個甘心站在巨人陰影裡的仰望者。在書法上,俞樾也是如此。
俞樾由『館閣體』一路上溯到漢隸秦篆,由帖入碑,又帶著碑學回歸帖學。十八世紀七十年代,俞樾將目光從漢隸轉向北碑,繼而隋碑,繼而唐碑,繼而『宋四家』。俞樾晚年的書法以顏真卿為根基,雄強超邁,又兼用米、黃之法,意趣縱橫。
碑學崛起的腳下,是被蹂躪得奄奄一息的『館閣體』。但凡談書法的,莫不以批評『館閣體』為當務之急;但凡寫書法的,莫不以『館閣體』筆法為恥。趙孟、董其昌被認為是『館閣體』俗媚的罪魁禍首。評論家們最喜歡將怯弱、卑弱等幾近侮辱的蔑稱扣在趙孟、董其昌的頭上。俞樾卻似乎滿不在乎,他晚年的書作中可以看到很明顯的趙孟、董其昌筆法。
俞樾比同時代大多數人站得更高。上溯是由今及古,回歸是循序下行。書法家都以能上溯到兩宋或晉唐為榮。得古人法,有古人意,對書法家來說,既是很高的評價,又是追求的最高標準。俞樾的循序下行卻意味著他不以『古』為目標。也就是說,他不在意既有的書法評價體系和標準。或者說,他不認可既有的書法評價體系和標準。
學者俞樾基本屬於『漢學』的陣營。如果存有今不如古、厚古薄今等想法,已有近二千年歷史的漢學足以讓學者俞樾走投無路。只有認為今非昔比、溫故而知新,擁有發展的眼光,後來者才有足夠的信心去開拓和建設。俞樾不薄古人,更愛今人。俞樾書法的第一和第二階段,是清代絕大多數書法家共同的經歷和追求。俞樾書法的第三階段(約一八七○—一九○七),只屬於俞樾。
重要的書法家,或重要的流派、書體,每一位,每一種,俞樾都會用數年甚至十幾年的時間去專門學習、研究。沒有什麼能比這更能體現後來者對前人的尊重了。無論上溯還是下行,俞樾始終嚴格按照歷史的順序安排自己的學習計劃,一定要先學北碑才肯看隋碑,一定要先學李邕才肯研究顏真卿。如此這樣,當然能對前人的成就有更深切地認識和理解。
俞樾對西學不太以為然,但這並不妨礙他用西法照相攝影,也不妨礙他坐輪船出行。俞樾不是一個迂腐固執的人。有這樣的書學經歷,俞樾終究還是沒有與碑學走得更近。歷代書法名家都爛熟於胸了,俞樾晚年還是覺得趙孟、董其昌的書法也很不錯。顯然,俞樾有自己的書學評價體系和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