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
再讀顧城的這首《門前》,仍覺得美得像一個夢。
顧城的生活有兩個世界。在詩歌的世界裡,他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用孩童般純真的心來看萬物生態。同時,他不得不面對另一個他看不懂的現實世界。
1993年10月,紐西蘭激流島上,顧城用一把斧頭砍死妻子謝燁後自縊。
這個不願長大的孩子最終都沒有和世界妥協。
顧城
顧城從小就是個「怪」孩子。
他很孤僻,不愛湊熱鬧。有時候他的姐姐顧鄉去幼兒園接他的時候,看到很多小朋友三五成群在一起玩,只有顧城經常一個人待著。一個正常孩子的五歲該是充滿著冰激淋的誘惑。五歲的顧城卻想到了「死亡」。
顧城一家
有天醒來,顧城面對著一堵白牆,想到那白色的灰燼竟然離自己如此之近。
我那時候已經知道每個人都可能要死,但是我沒想到我要死。
多思過慧,顧城顯得非常不合群。
比起和小朋友們在一起,他更喜歡看一朵花怎麼開、甲蟲怎麼爬行、雲如何漂浮……顧城最喜歡法布爾的書,裡面講的都是他熱愛的昆蟲。一草一木、一花一鳥、一樹一葉,成了顧城寫詩的靈感。
我在荒地上走的時候,曾經有一群鳥落在我周圍對我叫,它們飛走以後,我的生命中間像是留下了它們的叫聲,好像有一種語言誕生了,這時候無論大地還是河流,小花還是樹叢,都在對我說話,我就一首首地寫起詩來,像是在回答它們。
八歲,他就寫下了「我失去了一隻臂膀,就睜開了一隻眼睛」這樣的詩句。
12歲那年, 顧城離開了北京,隨父親去山東,在一家部隊農場幹活。顧城的父親顧工也是個詩人,認為讀書也不一定非要去學校。所以,12歲以後顧城就再也沒有上過學。養豬割草,雖然累,但他樂在其中,只要不讓他和人打交道就行。對於顧城來說,別人說的話他聽不懂,他說的話別人也聽不懂。
顧城回憶自己通過看《辭海》,來學習對人說話。他像常規禮儀一般逢人就問好。客人來家裡,他對他說「您好」;路上遇到個人,他對他說「您好「 。後來有次,顧城激動地說:「中國人不關心靈魂,見面就問『吃了麼?』從來不問『你悲哀麼』」。第二天他走近人的時候,人們依次問他:「你悲哀麼?」
他不懂別人的世界,別人也走不進他的心裡。他從小就渴望一個區分於他人的獨立世界。
那時候,顧城就有一個夢想:想有一片土地,用土築一個小城,城裡邊種上土豆,可以背著弓箭在城上面巡視,不時地向外邊放幾箭。
1988年,顧城終於實現了他童年的夢想,在紐西蘭激流島上過上了幾乎與世隔絕的田園生活。從12歲那年開始,他為夢想整整準備了20年。
顧城能在現實世界裡過一把原始生活的癮,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妻子謝燁。
謝燁
顧城不善交際,靦腆憂鬱,謝燁則是暖陽一般的存在,開朗而健談。她仰望著顧城這座精神豐碑,心甘情願照料這個」大孩子「的一切。顧城出國不會說英文也拒絕學習,全都由謝燁翻譯。凡是國外邀請顧城去演講的,都必定也要邀請謝燁。顧城想要過烏託邦的生活,謝燁陪著他一起在激流島上過著艱苦的生活。他們的孩子」木耳「出生後,因為顧城不喜歡而不得不把孩子交給當地毛利人撫養。
當我們選擇和某個人在一起,不是選擇一個人,也不是一個家庭那麼簡單,而是選擇了一種生活方式。嫁給顧城後,謝燁就不再是自己,而是顧城的妻子。沒人記得謝燁曾經也是個熱愛寫詩的女詩人。
顧城和謝燁
這樣的兩個靈魂遲早要相遇。
1979年,顧城和謝燁在火車上遇到了。顧城坐著畫畫,畫了火車上的人,一個又一個,而謝燁就站在旁邊看著他畫了一路。火車到站,謝燁要下車的時候,顧城將一張寫了自己住址的紙片塞給了她。
80年代末、90年代初,詩人的地位不啻現在的明星大腕,何況才名遠播的顧城?在文藝女青年謝燁的眼裡,顧城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往後,信來來回回寫了四年,顧城和謝燁結婚了。
他們結婚,謝燁母親最初是極力反對的。一來是顧城無固定工作,沒有穩定收入,更為重要的是謝燁母親認為顧城有精神疾病。顧城靠著寫詩賺微薄的收入,即便這樣他還是要謝燁辭職,並竭力阻止謝燁去讀書。
有次,謝燁因在電大缺課太多,謝燁母親去顧城家想勸女兒回去上課。一開始顧城態度還好好的,一聽到嶽母說起「電大」,顧城一反常態,將在吃的一碗麵條向嶽母砸了過去。
或許顧城和謝燁的悲劇在最初就埋下了種子。顧城曾在詩中如此寫道:我的內心從來沒有八歲。
一個不到八歲的孩子,想要了立馬就要,要不到就哭鬧,要砸東西、搞破壞。謝燁選擇了顧城,在享受被他豐富的精神世界所滋養的同時,也不得不面對一個容易情緒失控的「大孩子」。
可以說,謝燁是顧城能建立起一個烏託邦的重要因素,是她聖母般包容著這個任性的「巨嬰」。
顧城不讓謝燁工作,謝燁下班回家,經常是熱水瓶被砸碎,鋼精鍋被踩扁,墨汁濺得牆上斑斑點點,無法立足。最後她不得不停止了工作,呆在家裡給顧城當私人秘書和保姆。
顧城、舒婷、謝燁、北島
舒婷在《舒婷憶顧城》中說,謝燁是上海女孩子,愛美的天性殘酷地被壓制了。顧城不讓她戴耳環戴項鍊,連穿衣服都要顧城審過。謝燁想跟她們一起遊泳,顧城也不高興,因為他不喜歡她在公眾場所穿遊泳衣。
1988年顧城赴紐西蘭講授中國古典文學,被聘為奧克蘭大學亞語系研究員,丟失工作後貸款買了一個在紐西蘭激流島上的一個小房子,和謝燁過起了種地養雞的日子。
謝燁曾開玩笑地和舒婷(詩人、作家)說,在現代社會企圖過原始的生活,是很奢侈的。那時候的謝燁,想必是幸福多於不幸的。
在激流島上,顧城開始規劃他們的生活:
第一件事,我先戴上這個帽子;第二件事,我畫了一個伊斯蘭瑪巴德圖給謝燁看,還是帶城牆的,上面有大炮,有風車,有旗幟;第三件事我著手印紙幣準備在家發行。
是不是像極一個小孩在構建自己的理想王國?
顧城和謝燁共同的好友文昕曾在《最後的顧城》裡提及,顧城真的做了一種僅限於他和謝燁之間流通的貨幣。當謝燁給他抄稿的時候,就能掙到面值不等的「錢鈔」。
後來,他們的兒子「木耳」出生。謝燁很疼愛小木耳,顧城覺得兒子的存在威脅到了自己的地位。他的世界裡不允許有第二個男人。有次小木耳在玩耍的時候,顧城一腳把他從沙發上踢了下去。謝燁不得不把小木耳寄養在當地一個毛利人家裡。
顧城最快樂的時光應該是謝燁、英兒和他在激流島的「三人行」。英兒是顧城的愛慕者,後來謝燁幫她辦理移民手續,三個人開始了同住一個屋簷的日子。顧城很享受這種女兒國的狀態,他愛的女人都在身邊,圍繞著他。
謝燁、顧城和英兒
後來,英兒因為忍受不了島上的生活狀態,和一個也同住島上的人私奔了。這對於顧城來說,是致命的打擊。他曾對英兒說,謝燁是我造就的,而你和我一模一樣。在英兒離去後,顧城還特地寫了一本小說《英兒》,那也是他的絕筆之作。
這樣的生活,謝燁也累了。作為一個母親,她不能守在兒子身邊;作為一個妻子,她很少享受過被照顧的感覺。
1992年,他們在德國駐留的一段時間,住在一個叫「大渝」的人家裡。大渝也是眾多詩人的共同朋友。那段時間,他教謝燁開車,帶她去觀光,陪她購物,讓謝燁看到另一種生活,更為踏實的生活。
她要離開顧城了。
如果說英兒的離去殺死了顧城的精神,那麼,謝燁的離開,炸平了顧城的全部。顧城在給好友文昕的信中寫道:
文昕,我什麼也不懂,在這。謝燁只要離開我,死就在我面前了。她的生命裡真強,你見過她多好看,在花園裡。
顧城、謝燁、英兒和文昕
顧城一手打造了謝燁,也完全依賴於謝燁所給予他的安全感。謝燁離開了,顧城也就不在了。
1993年10月8日,就在大渝乘飛機來紐西蘭要接走謝燁的那天,顧城向妻子謝燁揮起了斧頭,隨後自縊。
做詩人不容易,做一個忠於自我的詩人更不容易。正如顧城的友人、詩歌評論家鍾文說的,詩人為了追求一種純真的自我,要麼瘋,要麼死。
顧城固執地守著自己的精神園地,幾乎帶著一種宗教般的信仰。當他長期所仰賴的外在支持沒有了,他的內心也崩塌了。
也正是詩人的這份純真,才有了來自生命呼喚的詩歌。
「在語言停止的地方,詩前進了。在生命停止的地方,靈魂前進了。在玫瑰停止的地方,芬芳前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