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今日,女性的確遇到了種種問題,儒家站出來提供解答的思路。但同時,無論是儒家還儒家的批評者,都必須對涉及到的問題做更加深入、理性的探索,互相的對話更應該堅持理性,最起碼不要斷章取義。
孔子(圖源網絡)
8月12日,大陸新儒家蔣慶關於儒家與女性的訪談《只有儒家才能安頓現代女性》引起了巨大反響。輿論基本一邊倒,批評、諷刺佔上風。8月15日,呂頻發表評論《儒家如何才能令當代女性信服?》回應蔣慶的觀點。我反覆閱讀了兩篇文章,覺得總體上反駁文章針對性很強,也抓住了蔣慶的一些要點,但也不乏誤解之處。一定程度上令人遺憾的偏離了作者主張的以理服人的立場。
先說說誤解之處。回應文章說:「蔣慶也給了女人一個重要承諾,就是儒家將要求男人「忠」、「義」,維護家庭穩定,說白了就是不離婚,糟糠之妻不下堂。他講述和感嘆男人輕易離婚和拋棄妻子的故事,難得地顯示出對世情還有點了解。不過他的感嘆中所流露的道德感膚淺甚至輕佻:『意思是說現在這個新妻子比他前妻好。我想肯定的嘛,他前妻比現在的這個妻子大二十多歲,人家辛辛苦苦把你們的小孩帶那麼大,已經老了,現在新妻子年輕漂亮,你當然要說這個話嘍。』」
在此,呂頻的重點是肯定當代社會家庭不穩定,離婚容易,女性比男性更加容易受傷害。對此,蔣慶也是同意的。甚至,他就是因為有見於這些世情而提出了要讓儒家來安頓女性,其實就是要讓儒家來保護女性。我們來看看蔣慶的原話:
現在有個詞叫「閃婚族」,就像我那個朋友,一年離一次婚,你說他那些妻子幸福嗎?又比如丈夫是個大學教授,突然有哪個女博士看上他了,他回家就對太太不高興了,不高興就離婚嘛,很簡單的事情。可當時結婚正是她自己做主的啊。所以,自己做主的婚姻就一定幸福嗎?顯然不是。現在有些女性,一旦找到一個有能力的男性,心理就開始不踏實了,因為隨時可能有第三者插進來,男方一旦動心,婚姻就結束了。相反,古時候婚姻要穩定得多,離婚是沒有意志自由的,不像現在離婚可以沒有理由,合不來就行了。古時候的「七出」大家都知道,達不到這些條件就不準離婚。
我有一個朋友,他原來的妻子我認識,是一個很優秀的高中老師。突然一次他打電話對我說他剛剛又結婚了,我感到驚奇,心想肯定是出問題了。後來我們見面,他說:「我現在才體會到什麼是婚姻。」意思是說現在這個新妻子比他前妻好。我想肯定的嘛,他前妻比現在的這個妻子大二十多歲,人家辛辛苦苦把你們的小孩帶那麼大,已經老了,現在新妻子年輕漂亮,你當然要說這個話嘍。哎,這就是所謂的高級知識分子,所謂的「現在才知道什麼是婚姻」。
之所以這麼大段地引用蔣慶的原話,目的在於更加清楚的說明,蔣慶舉這些例子時並沒有道德上的膚淺甚至輕佻。蔣慶的言語中不乏對因為另覓新歡而離婚再娶現象的諷刺。他由此試圖說明的是「古代禮法中規定了離婚的條件,有很高的門檻,對婦女是一種保護。現在結婚自主了,離婚自由了,沒有條件限制了,結果給弱勢的一方帶來了悲劇。」
竊以為,這裡面甚至有點道德上的崇高。即便我不同意蔣慶的其他觀點,就在這裡他的表現而言,在道德上他是正確的。相反,回應文章斷章取義,一方面固然令不明真相的讀者對蔣慶恨得要命(以我為例,在剛剛讀到回應文章的時候,我還以為蔣慶自己主張喜新厭舊,居然還說出新婚妻子年輕漂亮,當然比前妻的年老色衰更能讓強勢的男性體會婚姻的真諦這樣的話,簡直大逆不道!);另一方面,卻無端的削弱了自己的理性說服力。因為,如果有讀者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找出蔣慶的訪談認真閱讀,就會發現回應文章的歪曲,從而對作者的立論表示懷疑,中正的立場就喪失了闡明自己的機會。認真的讀者也許忍不住暗暗說一句:不管是大陸新儒家還是現代主義派,都不是好東西。——此時豈不是冤枉?!
由此,回應文章的另外一些話是否能夠成立也成為了問題。文章說,蔣慶「同意『年輕漂亮』是女人的價值所在,『老了』被拋棄無奈。」我不知道這個結論是如何得出的?由於蔣慶是在批評拋棄「老了」的妻子的做法,他的言語當中難免帶有一定的反語的色彩,以此來證明他對女性價值的認可就是年輕漂亮,未免薄弱。事實上,就全文看,蔣慶恰恰認為女性的價值不在這裡,而在成為好女兒、好妻子、好母親。這一些與年輕漂亮無關。
至於回應文章說,蔣慶「他不明白這種故事恰恰就是他所鼓吹的女性固守家庭職責的下一幕,是模範『好女人』的悲劇。然而他卻聲稱他可以拯救女人的婚姻不安全」,作者大概犯了一個基本的錯誤:要素-結構的誤置。這個詞語是我的發明。它的意思是,把相同的要素置於不同的結構中會發生難以想像的錯誤。「做固守家庭的好女人」是一個要素,但是,這個要素在古典時代和現代其後果是不同的。在古代,由於有其他社會制度的相應的安排,固守家庭職責的好女人是會有好的結局的。但是,在現代,情況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一方面是傳統社會結構的打破,另一方面,新的社會結構尚在生成之中;這就導致傳統的要素在新的結構中會發生蛻變。現代社會,女性也被要求或者自我要求著走上社會,同時,男性得到了法律保障的婚姻自主、離婚自由的權利,在這種情況下,固守家庭的好女人也許真的極易被道德上不可靠的男性所拋棄。但是,不要忽略一個事實:蔣慶同時呼籲對社會結構進行改變。具體而言,女性回歸家庭的同時,不僅男性的收入大幅度增加,以保障女性的生存,而且,強硬的社會制度也會保障女性的權益,男性不可隨意離婚。現在的問題恰恰在於,一方面是女性回歸家庭,另一方面相應的制度沒有推進,在這種情況下,當然很可能發生固守家庭的好女人不得善終的事情。但這只是男性不道德的後果嗎?非也。這是整個的社會制度建設沒有做出匹配性調整的結果。而我們注意到,蔣慶的想法是系統性的。因此,就其思想而言,的確有前後呼應、自成一體的感覺。忽略這個蔣慶思想的整體框架而展開批評,未必是切中肯綮的。
因此,我們的批評的視野必須更加廣大。依我之見,蔣慶的訪談的要害是兩個:1、歷史上,儒家和女性究竟什麼關係?2、如何正確的理解女性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
對於第一個問題蔣慶是有著清晰的認識的。他一再的剝離傳統社會中女性受壓制的歷史與儒家義理對女性的態度,而且,他的確舉了很多儒家的例子來證明他的觀點,比如,許多儒學大家不納妾。這些例子是不容否認的。我們對他的反駁也必須照顧到這些真實的例子。有的評論說,蔣慶將蘇東坡寫給妻子的詩誤送給了小妾。這的確是一個硬傷。不過,蔣慶由此想證明的是,丈夫與小妾也有很深的感情,而且,在法律上妾的地位也是受到保障的。這恐怕沒錯。但是,我們如何證明歷史上女性的悲劇都是儒家犯下的?這的確是一個富有挑戰的課題。老實說,這還真的不是靠記憶就能解決的問題。這裡的關鍵在於,必須辨析清楚傳統社會與儒家思想之間的關係。儒家是傳統社會的主流,不錯;但請記住,還有另外的話:「外儒內法」,「三教合流」,八十年代還興起過一個說法:大傳統和小傳統:意思是,儒家是大傳統,但是,在民間,還有其他許多小傳統。我不敢保證儒家和女性的壓迫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我敢說,有許多慘無人道的事情還真的不是看上去那麼回事。
對於第二個問題,蔣慶卻沒有認識到。他毫無反思的認為女性的自然屬性就是容易年老色衰,就是應該固守家庭,而她的社會屬性在現代是被虛構出來的,應該回歸傳統。問題在於,《第二性》的作者波伏娃明確說過,女性是被造就的。換而言之,女人不是天生的就是女人,而是在社會中被規馴成女人的。如果我們的歷史眼光足夠長,就會發現,在母系社會,女性就是女漢子。現代的田野調查也表明,存在著一些21世紀的母系社會,在那裡,男性會被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家呆著,一個不如意還會哭鼻子。這些有力的質疑了所謂的女性自然屬性說。
以上兩個問題,回應文章也注意到了。我表示肯定。不過似乎在第一個問題上說得還不夠清楚,故此略為續貂。總體上,我的意思是,在今日女性的確遇到了種種問題,儒家願意站出來提供解答的思路,這是不容否定的。但同時,無論是儒家還儒家的批評者,都必須對涉及到的問題做更加深入、更加理性的探索,互相的對話更加應該堅持理性,最起碼,不要斷章取義。先不說這樣做對儒家或者儒家批評者的好處,我們還是記住:無論如何我們是在為女性辯護,任何不恰當的論辯都會帶來事與願違。
(文/蔡志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