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普通人來說,隨著年齡的增長,情感上的衝動往往會逐漸淡漠下去,思想上的保守成分也會越來越濃,所以才會有「老而不死是為賊」的說法。但是毛澤東卻不是這樣,他在73這個「閻王不叫自己去」的年齡裡,抱著「跌的粉碎」的勇氣,毅然決然地發動了一場新的「革命」,並且至死不渝。這就足以看出此人在精神世界上的與眾不同。
然而,與毛澤東的奮鬥相比,殘酷的現實只會讓他的理想變得越來越格格不入,越來越煢煢孑立、形影相弔,所以毛澤東在晚年的時候,常常為這種孤獨的情感所困。當一個人長期處於孤獨之中的時候,他就會選擇從早年的經歷中尋找慰藉。
毛澤東自己也說,「人對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故鄉,過去的伴侶,感情總是很深的,很難忘的,到老年就更容易回憶、懷念這些。」所以他才會在1961年、1973年兩次修改他早年送給楊開慧的那首《賀新郎》詞,才會在見到故人李淑一的信後,便填了一首《蝶戀花》,才會在見到自己的早年老友林業專家樂天宇、 湖南省副省長周世釗和武漢大學校長李達時,寫下《七律·答友人》。而這些詩詞都有一個共同的主題,那就是懷念他的髮妻楊開慧。
毛澤東一生中有無數的戰友、敵人、對手、師執、弟子,也做過無數高尚的、低下的,光明的、黑暗的,陽謀的、陰謀的事情。從政治家的角度來說,我們不好去評說這些行為是不是虧欠,會不會讓毛澤東內心有所愧疚。不過毛澤東畢竟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情感異常豐富的人。所以,他就不可避免地會對有的人有所虧欠,這其中,虧欠最多,也讓毛澤東愧疚最深的,還屬楊開慧。(圖楊開慧與他們的兒子岸英、岸青於1924年在長沙的合影)
楊開慧是一個性格很剛烈的女子,身上有著典型的湖南人「蠻霸」氣質。不同於賀子珍那種帶著綠林氣息的野性,楊開慧的剛烈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也是因為有了理想主義的刺激才形成的。她與毛澤東的結合,不僅僅是感情上的吸引,還有共同理想的推動。如果楊開慧是一個滿腦子「三從四德」的傳統女人,我想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跟毛澤東走下去。正是因為楊開慧能夠從思想深處理解毛澤東,所以毛澤東才會對楊開慧的犧牲抱憾終身,才會越是感到孤獨就越會想起她來。
1957年5月11日,毛澤東寫下了《蝶戀花·答李淑一》。李淑一是楊開慧的朋友,也是烈士柳直荀的遺孀。睹人思人,毛澤東在楊開慧死了27年後,第一次將心中的思念表達了出來:
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颺直上重霄九。
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廣袖,萬裡長空且為忠魂舞。
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
毛澤東寫詩詞很少會用到「眼淚」這個意象。即使是在最低落的時候,他的詩詞依然是渾厚雄壯的,比如「寥廓江天萬裡霜」,比如「裝點此關山,今朝更好看」,比如「蒼山如海,殘陽如血」。但是在他回憶楊開慧的每一首詩詞裡,都必然會有「眼淚」出現,這就足以說明他的情感,他的傷心,以及他的內疚。
毛澤東是驕傲的,即使知道自己對楊開慧虧欠太多,但他還是不願意直接把這種虧欠寫進詩詞裡去。從感情上看,毛澤東1928年與賀子珍結婚,楊開慧是1930年被何健殺害,這兩年的「重婚」,無論如何都是對楊開慧的不忠。楊開慧給毛澤東生下了三個兒子,小兒子毛岸龍在上海不知所蹤,二兒子毛岸青腦部受損,生活難以自理,大兒子毛岸英,各方面都很優秀,算得上是毛澤東唯一的欣慰,但卻不幸犧牲在了朝鮮,如果楊開慧泉下有知,問毛澤東一句,「潤之,我死後,我們的孩子你照顧的怎樣?」我想,毛澤東是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的。
所以,毛澤東只願意從理想的角度來回想楊開慧。
「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毛澤東是想告訴楊開慧——我把我們當年的理想都實現了,雖然我虧欠你太多,但是這也是為了理想不得已而為之,有奮鬥就有犧牲,我想你是會理解的。
插一句題外話,有人說《答李淑一》裡其實也包含了對賀子珍的愧疚,因為賀子珍的小名叫桂花。我認為這是附會之說,因為毛澤東與賀子珍並無理想上的共鳴,在失意江西的時候,毛澤東甚至還說過「只要讀書就行,大不了離婚」這樣決絕的話。更何況,賀子珍此時還沒死呢,哪能說她就飛上九霄見吳剛去了呢!
1963年的《七律·答友人》其實也是這個思路:
九嶷山上白雲飛,帝子乘風下翠微。
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
洞庭波湧連天雪,長島人歌動地詩。
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裡盡朝暉。
楊開慧的字是雲錦,號是霞。毛澤東在這裡甚至直接把她的名字嵌了進去。嵌名是詩人慣用愛用的小伎倆,把自己的內心所系偷偷塞到詩詞裡去,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想,毛澤東在寫「紅霞萬朵」的時候,內心必然有一些緊張,生怕別人看出來,又有一些得意,生怕別人看不出來。只可惜,後來的人都看不出來,胡亂去解釋,惹得老人家不高興,認為解詩人都不懂風情。他直接就說:「而『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就是懷念楊開慧的。楊開慧就是霞姑嘛!可是現在有的解釋卻不是這樣,不符合我的思想。」
是不是有一種很傲嬌的感覺在裡面?
在這首詩裡,毛澤東把楊開慧比作為舜殉情的妻子娥皇、女英,也是他內心對楊開慧的真實想法——這是一個為了我付出所有的女人。所以他才會看到紅霞就想起故人。只是這句「紅霞萬朵百重衣」寫得還不夠好,如果是我寫,我會說「紅霞萬朵幾重衣」——因為霞光的色彩縱然斑斕四射,但是在詩人的心中,應該只有那幾種記憶最深刻的顏色才對,百字用的太實,反而就不合適了。
這首詩的有趣之處在最後一聯。毛澤東說,「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裡盡朝暉」。這總讓人想起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中的「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也就是說,毛澤東想像李白一樣「夢遊仙境」,在「寥廓」之地,見到滿天朝暉——朝暉還是彩霞,而彩霞就是楊開慧!同時,芙蓉國裡盡朝暉,也很像佛教中極樂世界的模樣——這是在人間建立起來的極樂世界,也是毛澤東與楊開慧共同的理想。
到了1973年,時日無多,到了真要去見楊開慧的時候,他又把早年送給楊開慧的那首《賀新郎·別友》給改了改:
揮手從茲去。
更那堪悽然相向,
苦情重訴。
眼角眉梢都似恨,
熱淚欲零還住。
知誤會前番書語。
過眼滔滔雲共霧,
算人間知己吾和汝。
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東門路。
照橫塘半天殘月,
悽清如許。
汽笛一聲腸已斷,
從此天涯孤旅。
憑割斷愁絲恨縷。
要似崑崙崩絕壁,
又恰象颱風掃寰宇。
重比翼,和雲翥。
我們看看修改的後半闕。
當毛澤東再次想起「汽笛一聲腸已斷」的時候,內心必然湧起無限的虧欠內疚之情。腸斷是因為別離,而此時的別離,就不僅僅是與楊開慧的生死離別,也是毛澤東自己與理想的別離——他的理想失敗了,革命推行不下去了,時代終將改變。所以,他才會忍痛去說「憑割斷愁絲恨縷!」而最後的「重比翼,和雲翥」所表達的意思,其實也是兩層:與楊開慧的重逢和對理想最後的堅持。
所以,真的要想理解楊開慧之於毛澤東的意義,我想把楊開慧等同於毛澤東內心的理想,總也是不會偏離太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