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國,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由這一變局導致的社會巨變,尤以學校教育體制的巨變最為根本和徹底。1896年梁啓超曾在《變法通議·學校總論》中講,國家自強第一位的任務就是開啟民智,「智惡乎開?開於學。學惡乎立?立於教學校之制。」「亡而存之,廢而舉之,愚而智之,弱而強之,條理萬端,皆本於學校。」張品興:《梁啓超全集》(第一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7、19頁。自此以降,中國教育走向現代的過程,基本可描述為西學壓倒中學、新學取代舊學的過程。在這一總趨勢中,中國傳統的學術體系被拆分和重組。如同一個孔子,可以被拆分成作為教育家的孔子、政治家的孔子、倫理學家的孔子、美學家的孔子等,完整的孔子反而在無限的拆分中隱匿不見。同樣,禮樂中的禮,由於它與西方現代學術科目缺乏匹配,加上五四新文化運動為傳統禮教貼上了「吃人」標籤,這項研究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上幾近湮沒;禮樂中的樂,則被簡化為現代意義上的音樂藝術,它包蘊的重大倫理、政治意義則幾乎全部被忽略。最近20年來,國內「國學熱」長盛不衰,少年讀經、傳統文化進校園以及國內部分高校開設國學專業,均可證明中國人的歷史文化認同意識在強化。但顯然的問題是,由於它與現代教育體制缺乏兼容性,這種帶有復歸性質的文化思潮並不可能真正喚醒中國自身偉大的傳統。
美國漢學家勒文森在談到中國近代知識分子的心理矛盾時曾講:「每個人對歷史都有一種感情上的義務,對價值有一種理智上的義務,並且每個人都力求使這兩種義務相一致。」勒文森:《梁啓超與中國近代思想》,劉偉等譯,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版,第3-4頁。所謂「兩種義務一致」,無非是講中國知識分子一方面對民族歷史保持著深深的情感眷戀,另一方面又在理智上不得不認同西方現代教育在經世致用方面顯現的強大力量。但近年來,隨著中國經濟發展帶來的文化自覺,中國歷史之於當代中國,似乎已經不僅是情感記憶的問題,而是包含著以中國為本位、重鑄現代教育體系的新企圖。在這種背景下,傳統到底能為當代中國的學校教育帶來什麼,就是一個必須認真思考的問題。我認為,在中華美學精神視野下,至少以下幾個方面要予以注意。
首先,現在乃至未來,應充分體認美之於中國學校建設的精神引領價值。近代以來,中國傳統的教育模式之所以被批判,甚至最終被拋棄,一個根本問題在於它過於執守人文價值,而對更能解決現實問題的實踐性知識持排斥態度。如孔子講:「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論語·衛靈公》)但與古代恰恰相反的是,當代社會功利主義充斥,一切知識價值均以現實物質利益為衡量標準。在這種背景下,審美活動的超功利特徵,就成為將人的精神引向高遠之境的重要媒介。王國維曾講:「天下有最神聖、最尊貴而無與於當世之用者,哲學與美術是已。天下之人囂然謂之曰『無用』,無損於哲學、美術之價值也。」王國維:「論哲學家與美術家之天職」,轉引自姚淦銘、王燕:《王國維文集》(第三卷),中國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6頁。王國維在這裡用「無用」來定位哲學和美學的價值,正是要引人克服功利主義的短視,用更加博大的視野看待世界和人生。
其次,應以中西互鑑為背景,拓展美育在未來學校建設中的價值廣度。西方美學,自從康德將審美無利害作為它的本質規定以來,美幾乎成為關於個體自由的隱喻形式。與西方相比,中國美學也涉及自由,如孔子所講的「遊於藝」,就是指藝術活動給人帶來的自由和逍遙感,但自由這一維度仍相對弱化。與此比較,代表中華美育主導取向的禮教和樂教,講的更多的是社會秩序和和諧問題。如宋代二程說:「禮只是一個序,樂只是一個和。」程顥、程頤:《二程集》(第三冊),王孝魚點校,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25頁。據此,以美育介入現代學校建設,最穩妥的立場應該是中西兼顧的,即做到自由、秩序、和諧三者的有機統一。這中間,單單強調個體自由,極易導致學生對自由的濫用;過於強調秩序則極易窒息青少年的自由天性。在這種背景下,和諧作為一個調和性和超越性的概念,應是未來學校建設追求的理想境界。
第三,以美為發端,充分認識中華美學精神的多元價值面向。從中國歷史看,雖然中國傳統思想者高度重視美的愉悅功能,但審美從來不是一個自我封閉的價值系統,而是保持著多元開放的特徵。比如孔子說「詩可以興」,這基本上是審美的,但孔子同時也講詩「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賦予了詩觀察世相、族群和諧、諷諭進諫、孝親忠君、博覽多識的眾多功能。孔子還講:「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這則明顯將詩當成了處理政務、交接諸侯的手段。據此可以看出,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美並不是像現代美育研究者那樣,僅僅將其價值定位於陶冶性情,而是更像向世界打開的多扇窗戶,可以透過它看到無限的風景。
第四,中國現代美學傳統是中華美學精神的重要源泉,也是未來學校建設的重要支撐力量。中國美學歷史源遠流長,但作為學科存在的美學卻是近代西學東漸的產物。就此而言,中國人談美學,一個無法迴避的前提就是西方現代美學為它預置了基本的理論模式和框架。但從中國現代史看,中國學者接受這門學科的過程,就是它的中國化過程。像王國維提出的意境、境界、古雅等概念,蔡元培提出的「以美育代宗教說」,以及現代美學家提出的「人生藝術化」等命題,都溢出了西方美學的邊界,顯現出現代性與中國性相結合的原創價值。教育領域也是一樣。自張之洞主持制定《癸卯學制》始,人們也沒有照搬西方的教育體系,而是藉助西方現代教育理念,重建並激活了中國歷史的內容。可以認為,百餘年來中國現代的教育實踐和理論,已經形成了中國美育的現代傳統。這一傳統豐富發展了中華美學精神的內涵,同時也為未來學校建設開出了一條既中西兼容又自創新局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