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漢字,不了解漢字對於中國文化的意義,也就無法理解中國人思維的獨特性,無法理解中國人的美感和藝術世界,更談不上弘揚中華美學精神。所以,我們必須重視漢字和漢語文化,反對那些輕易否定和批判漢字和漢語文化的聲音。
研究作為中華文明載體的漢字對中華美學精神的塑造,對於把握中華美學精神亦非常重要。世界上最早的文字主要有三種:蘇美爾和古巴比倫人的楔形文字、古埃及人的象形文字和中國的漢字,前兩種文字早已被拼音文字所代替,只有漢字還具有強大的生命力。漢字強大的生命力使它成為中華文化之根,塑造著中華美學的精神。
漢字對中華美學精神的塑造
具體說來,漢字對於中華美學精神的塑造,主要體現在人文精神、詩性體驗、以書法為中心的審美傳統三個方面。
漢字結構體現出明顯的以人為主體和以人為本的意識,它對於中華美學人文精神的塑造有著重要意義。中華美學的「天人合一」的觀念,中華美學的人文精神,從最早的漢字,如甲骨文、金文一類文字的構造中就顯現出來了。在目前可辨識的甲骨文中,有關人體、人身、人倫、人的活動的字佔的比例在20%以上,其次類推為動物、植物、天象、地理等。在甲骨文象形文字中,人的各主要部分,如人、手、目、耳、眉、口、心、足等,都成為主要的字素,並由此滋生出大量文字,構成甲骨文的主體。比如,「目」字,是人的「目」的象形,像人的「橫目」;後又演化成像人「縱目」的「臣」,像人橫目以視的「見」,縱目以望的「望」等。甲骨文字形這種以人為中心的主體投射,典型地反映在字的部首上。甲骨文中許多部首,都是取人之象形,這種造字方法很明顯蘊含著以人為主體的觀念與意識。雖然漢字演化歷史已有數千年,從甲骨文起,漢字所體現的關於人和人性的某些具體觀念已經模糊不清,但內化在漢字結構中那份原生象形的情感內容卻依然保存了下來。
這種原始文字的人文意蘊和主體投射,在西方隨著文字拼音化和邏各斯傾向的加強漸漸被人們淡忘,而不像漢字那樣內化在語言符號結構中,成為影響人們精神和感覺的一種思維方式。今天,我們對漢字構形人文意蘊的解讀,無非是要喚起這份親切情感和記憶,從更本源的意義上來把握中華美學精神的存在。
漢字是富有詩性、詩性體驗的文字。有人甚至將漢字稱為「詩化之文字」,認為漢字「具有詩化之美質」。漢字的詩化是中國文化詩性特徵的重要體現,它對於中華美學精神的構成亦具有重要意義。漢字的詩化和詩性與漢字象形表意的特徵密不可分。法國學者葛蘭言稱:「中國人所用的語言,是特別為『描繪』而造的,不是為分類而造的,那是一種可以觸發特別感情,為詩人或懷古家所設計的語言,而不是為了下定義或判斷而設計的語言。」
形、音、義的統一,使漢字表達含蓄凝練,極易產生詩意效果。美國語言學家薩丕爾就認為:「我相信今天的英語詩人會羨慕中國即興湊句的人不費力氣就能達到的那種洗鍊手法。」漢字的這種凝練與詩意,早在《詩經》創作中就非常突出。《詩經》中許多詩都喜歡採用重章疊句的形式,不僅摹形,而且擬聲;不僅具有音樂的美感,也富有畫意與詩情,這與漢語文字多單音節詞且語法靈活的特點密不可分。比如,《周南·芣苢》一詩,全詩三章十二句,有六個關鍵性的動詞:採、有、掇、捋、袺、襭,表示不斷發生變化的動作,其餘的語詞全都是重疊形式。這種重疊看似單調,卻產生了簡單明快、往復迴環的音樂感,也很好地傳達了採芣苢女子那種優悠自得的心情。
中國古代詩歌形、音、義的凝練之美和含蓄空靈的意境創造,在唐詩中達到了頂點。唐詩的美,我們可以從很多方面言說。不過,若是離開了漢字的構型,離開了漢字的音律和形式美,離開了漢字文化的語言內涵和表意方法,是無法說清唐詩的美和唐詩的意境的。杜甫有一首小詩《八陣圖》:「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短短二十字,繪形繪聲,在時間、空間的無止境的流動中,展現如此厚重的社會歷史內容:人世功名、千秋彪炳;王國崩潰、英雄遺恨;江流無限,天地永恆——只有像唐詩這樣浸透著漢字精魂的詩歌才能體現。
此外,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化和美學精神的表現,都離不開藝術,書法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則被視為最能體現中國文化和中華美學精神的藝術。熊秉明將書法稱為「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林語堂亦認為「書法提供給了中國人民以基本的美學」。為什麼書法成為中國美學和藝術的中心,這與漢字的書寫方式分不開。漢字的特點是象形表意,它很好地體現了中國古人那種主客一體、親近自然、注重整體關係、意在言外的思維特徵,同時也使漢字發展成為一門特殊藝術,即書法藝術。中國古代有「書畫同源」、「書畫同體」說,其實,不研究中國漢字的書寫構造,是說不清二者的關係的。
不可輕易否定漢字和漢語文化
中華美學精神的建構與漢字書寫有著密切關係,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百年來中華美學的發展進程中亦不乏對漢語文字否定的聲音。值得注意的是,儘管五四時期陳獨秀和胡適等人在提倡新文學運動、提倡白話詩時,對漢字有一定程度的輕視和否定,甚至將漢字看成是象形文字的「殘根餘孽」,認為這種死文字絕不能產生活文學,乃至出現了「廢孔教,不可不先廢漢文」(錢玄同)的極端主張。
但是,我們今天回頭去看,首先要注意這些主張在那個特定時代的緣起、意義和價值;同時,也不可忽視這些主張對於中國現代語言學建設和新文學創作的影響:有些人企圖一切以西方為標準,將漢語從中國文化母體剝離開來,使它成為沒有生命的工具與符號,文學創作和語言運用也因失去源遠流長的漢語詩美資源和詩性特徵而變得貧乏與蒼白。其實,沒有漢字,不了解漢字對於中國文化的意義,也就無法理解中國人思維的獨特性,無法理解中國人的美感和藝術世界,更談不上弘揚中華美學精神。所以,我們必須重視漢字和漢語文化,反對那些輕易否定和批判漢字和漢語文化的聲音。
今天,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提升,漢字和漢語文化在世界上的影響也越來越大,學習漢語的人也越來越多,我們更應該客觀公正地看待漢字,反思漢字對於中國乃至世界文化的價值與意義。這種反思,目的不是讓人們回到古代漢語的世界中,沉浸在傳統的美學觀念與趣味中,而是要讓人們認識到,漢字學習,不僅有利於世界各民族的語言交流和文化傳播,更重要的是它可以使人們感受到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感受到中華民族心靈世界的微妙豐富,感受到中華美學的獨特魅力。這也是我們為什麼要從漢字書寫角度看待中華美學精神的意義所在。
◎本文原載於《中國文學批評》(作者毛宣國,中南大學教授),轉載請註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