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潘京 文\圖
隨著歲月的推移,精神深處的孤獨時常令人「四顧茫然」———向上,「文革」毀掉家譜,沒有過去;向下,家如浮萍,去向何方?
悄然升溫的家譜熱是近年來尋根熱的後續,然而,比之情感、血緣層面的尋根,家譜則更多附著了文化的內涵。在它古老的背後,強大的人文教化等諸多價值正日益顯現……
儘管每天很忙,要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奔走「累得要死」,但趙勇每天晚上回家,還是要抽時間在網上幹一件「不打糧食」的活兒———續寫家譜。
「掙錢是重要的,但做這件事對我的家族來說可能更有意義。」趙勇說。
5年前趙勇從寶雞來到西安,後來貸款買了房。他幹的是推銷員,雖然收入還差強人意但很辛苦,妻子在醫院工作,「日子還算過得去吧」。說起續家譜,主要是兒子的幾個問題把他問住了。小傢伙今年5歲,有一天問:「我爺爺叫什麼?」趙勇說了叫趙某某,下一句又是:「那爺爺的爺爺叫什麼?」別說他還真不知道,打電話問老爸,誰知老爸也說不知道。這可麻煩了,其他東西可以翻書去查,實在查不著瞎編糊弄過去就行,但這先祖的名諱到哪去查,而且也不能瞎編呀!
在向老人徵詢的過程中,他覺得如果再不把自己了解到的這些東西記錄下來,理清楚,兒子將來還會跟自己一樣茫然。不斷走訪親戚、查對資料,3個月後終於在網上給母親一家建立了五代以內的家譜。「一共一百多人,最高只能到曾祖父一代就再也上不去了」。
趙勇覺得自己身邊似乎好多人都在尋親建譜,可實際上,這股潮流早已在更大範圍裡蔚為壯觀。據不完全統計,目前網絡上各類姓氏宗親網已達上千家,其中光綜合性姓氏網站有數十家。在網上隨便「百度」一下,關於家譜的網頁就有100多萬篇。
我們的「過去」在哪兒時光回溯到10年前。
時任國家副主席的榮毅仁到上海圖書館視察,無意中拿起一本《榮氏族譜》翻看。當翻到寫有「第31世毅仁」的那一頁時,榮毅仁緊閉雙眼,淚水無聲滑落……
通過家譜,菲律賓原總統阿基諾夫人確認了祖籍在福建鴻漸村;香港船王包玉剛查到自己是包公後裔;江蘇句容的許某在上海圖書館找到族譜後,將消息傳回家鄉,竟使全族如過節一般歡騰。
現在定居西安的潘泊雲先生的家譜是在「破四舊」時被奶奶從北京的夾壁中取出而被紅衛兵燒毀的。雖然小時候和奶奶生活在一起,感情最深,但這件事卻讓他在心底無法原諒奶奶。和家譜燒掉的還有高祖、曾祖及幾個祖輩的照片。沒被毀掉的鵝毛扇、象牙梳、銅鎮紙,都成為他模糊的童年記憶。
第一次對於家譜的好奇來自高中時的一次體檢。體檢表發下來,見上面有「籍貫」一欄,就填上了出生地北京。結果回去父親就火了:咱們的祖籍是鹽山!鹽山是河北的一個縣,以前既沒有聽說過,也沒去過。為什麼要填鹽山?這一次,他對家族的過去產生了極強的好奇心。但沒有了家譜,一切都是那麼茫然。
從爺爺的遺信和奶奶去世前的回憶中,他努力收集著一切關於家族的點點滴滴。經過日積月累的搜集,祖上前輩的姓名、經歷、歸宿才慢慢清晰了,他才知道高祖潘江是進士,做過廣西知府,資助過世交宋湘之子宋哲元讀書,後代中從政從醫,其中一子精書法,還先後隨趙秉均(曾任北洋政府國務總理)、吳佩孚參與過北洋政事。
而爺爺的人生歷程更讓他感慨不已。十六歲時,爺爺便參加了五四運動(是當時北京最年輕的學聯常委)。本來他要與楊聯富(受陸定一直接領導)南下廣東,可最終在家庭羈絆下,未能成行。後因所謂「歷史問題」和反右中說真話,含冤入獄。此後一直到平反,28年的農場勞作讓他備嘗人生艱辛……
尋根過程中,潘泊雲默默回味著前人的掙扎、奮起、磨礪與責任,巨大的感召力,如同一股股暖流源源不斷地充實著他。
每一個人的成長都與家族記憶密切相關家譜也稱「族譜」、「宗譜」或「家乘」,是記載一姓的世系和姓氏中重要人物事跡的譜籍。在我國,家譜最早可追溯到夏商周,明清時修譜盛行。
編修家譜,對一個家族而言,是件大事。通常由族中最有權威的人來主持編撰。家譜的內容包括追本溯源,按時間的順序記錄家族的繁衍、家族的遷徙,反映人口繁衍,在彰揚祖先的同時,對國家有貢獻、做出建樹的家族傑出人物,更是多著筆墨。至於名人的家訓、族訓更是載於譜中,需要子孫們代代牢記的。如諸葛氏家譜中收錄的諸葛亮的《誡子書》,至今還是諸葛後人記頌的勵志文章。
「小時候聽村裡說我們的祖先是明代的柳貫,上中學老師講《送東陽馬生序》一課,才得知大儒宋濂的老師就是柳貫,心裡很是驕傲。」37歲的柳哲說。柳哲如今冠有中國傳統文化論壇副秘書長、中國家譜文化論壇總策劃等很多名銜,10年前還是個北大的「遊學先生」。
柳哲原名柳尊喜,是按排行起的,後因覺得柳貫的貫字很好,就自己改了個哲字。他說,自己就是受前輩名人的感召,才放棄了在家鄉金華做教師的機會,隻身來到北京求學。
「小時候,父親教育很嚴,教育內容就是柳公權留下的《柳氏家訓》。」柳哲回憶當年來北大,實際上就是深受祖輩柳貫、柳公權刻苦好學精神的感召,十多年裡,住地下室,睡地鋪,什麼苦都吃了。
2005年7月16日,在北大走讀的柳哲通過博客網站發出了題為《中國家譜文化復興宣言》的公開信。信中,他倡議海內外的炎黃子孫能「同續譜系、合修家譜,振興家譜文化」。
隨著一紙振興家譜文化的宣言發出,他轉瞬間成為了為民間家譜文化鼓與呼的代言人。同時他開始下苦功研究柳氏家譜,自費來到陝西、江蘇等地尋找柳宗元等柳氏名人的墓地,並先後考證柳下惠為黃帝42世孫,柳永為柳下惠38世孫……甚至證實了聯想集團總裁柳傳志是柳永後人。
隨著一部長達44萬字的《柳氏名人》的出版,國內及海外上百萬柳氏族人開始知道了研究柳氏家譜的柳哲。
「家譜能起到幫助一個家族慎終追遠而又不偏離主線的作用。尤其家譜中的家訓、家規,有很多都與當今的榮辱觀相符,而一個家族中優秀人才的輩出,更是能起到強大的感召、教化後代的功能———試想,當自己的祖輩自強不息,一心為公的時候,怎麼可能去做那些作奸犯科的事,即便做了有違道德的事,內心又怎麼平靜?」
柳哲認為,解放後人們對家譜持簡單擯棄的態度,實際上喪失了它作為人生教科書的教化功能。每一個人的出生和成長都與家族的記憶緊密聯繫。當血脈的傳承遭遇時空、事件的阻隔而斷裂時,是家譜承載了「繼往事,知來者」的重任。
家譜會影響到我們「行走」的方向相比於柳哲孜孜不倦,南京的王耿先生主要是將家譜研究向一門學科的角度去推動。
畢業於南京藝術學院作曲系的王耿,從30歲起就開始研究家譜,千方百計利用一切機會打聽有關王氏家譜的消息。當聽到某地有比較完整的家譜後,他就立刻找上門去請求閱覽、抄錄。20多年來,為了尋找家譜,王耿幾乎到了痴迷的程度。有時為了看一部家譜,甚至會耐著性子與人磨上十天半個月,直到親眼看到為止。
多年過去,曾經寫歌劇的王耿如今已成為中國收藏家譜最多的個人。而他利用收集到的五百多套王氏家譜,還編撰出了比世界第一家譜———孔氏家譜還要長的王氏通譜(218冊)。
「遺憾的是至今家譜並沒有形成學問,譜牒學也只是一種民間的叫法,還並沒有上升到文化的高度,成為一門學科。」王耿說,家譜不僅僅是血脈的傳承,它是一種文化,是家族史。如果家譜是按血統傳承的,那麼中國就沒有一部完整的家譜———連孔氏家譜也是斷代譜。正因為家譜的核心是文化傳承,家譜才具備了生命力,才有了文化的特徵和本質含義。
「家譜的價值,實際上與宗教、哲學所思考的是一個主題:即我們從哪裡來,我們又向哪裡去,沒了家譜,這個哪裡來的問題就是模糊的,必然會影響到我們『行走』的方向。」每一個家族都有自己獨特的家族共性。如生理、愛好、性格等。
提起祖先帶給後人的榮辱,許多人都會記起這樣一則故事。乾隆年間大學士秦澗泉是秦檜的後代子孫,曾任翰林院修撰。秦澗泉後來回杭州探親,與老師袁枚同遊西湖,在嶽王墓前,面對先祖秦檜的跪像,袁枚要他撰對聯以明心志,他提筆寫道:「人從宋後羞名檜,我到墳前愧姓秦」。
王耿說,「家譜就是家族史,中國人包括帝王將相都願意和某個傑出人物拉上關係,都很難不在乎身後名,都怕被罵不肖子孫,這就是家譜和史書的約束教化作用。」歷史上的異族統治者,如元代清代,都要設法與黃帝拉上關係以取得統治合法性;即使是平常人,在自己的內心深處,肯定也有幾個與自己同一姓氏英雄人物的名字。
給你一個位置,讓人知道你曾經來過作為著名譜牒學者,王耿非常認同這樣一種感受:隨著歲月的推移,精神深處的孤獨時常令人「四顧茫然」———向上,「文革」毀掉家譜,沒有的過去;向下,個人如浮萍,將來去哪裡?
今年36歲的蔣先生在西安一家高校工作。他給記者講述了自己所知不多的家族史:父親小時候家貧早孤,爺爺奶奶和一個姑姑在解放前的一次大年饉加瘟疫中先後死去,全家只活下來父親一人。父親12歲從藍田跑到西安城謀生,給人看過孩子、做過飯,在開水鋪拉過風箱,更多的時候則是在東門外頭人市上賣短工,好不容易熬到解放,40多歲才結婚。
由於父親不大識字,也不太愛說話,自己甚至不知道祖父祖母的名字,更不知道爺爺那一輩有兄弟幾個、在哪裡住、都幹過些什麼?父母去世後就更沒有人知道了。等自己有了孩子,他才意識到這是多麼大的遺憾。
「根斷了,找不見了、接不上了,家譜是個啥?我覺得就是給每個人一個位置,在自己繁衍百年千年的家族史中給自己留下一個位置」,蔣先生說,「有了這個位置,不管過多少年,許多人還是會知道你、甚至記住你,哪怕你再平凡卑微、默默無聞,總有一群人承認你、認可你,你總還有所歸屬」。
「司馬遷說:『古來富貴且名滅者不可勝計,惟倜儻非常之人稱焉』,可畢竟大多數人都是凡人,不可能在歷史上留下名字,除了你身邊最近的幾個人,沒有幾個人能記住你,幾十年後就更沒有人知道了,在漫漫歷史的長河中幾乎就像沒有存在過,而家譜的價值就在於有人會記住你的名字,讓人知道你曾經來過。」
「對於個人有限的生命來說,還有比有人能記住你的名字更令人安慰的嗎?」蔣先生總結。
西安電子科技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趙淑珍分析說,家譜在我國已經形成了獨特的內涵,它不僅涵育了家族的文化,也注入了民族的情愫,對於一個民族的心理素質、價值取向、行為模式一直都發生著潛移默化的影響。如讀過《史記》的人都知道,我們無論怎樣向上推,每一個姓氏的祖先都是黃帝。倘若沒有司馬遷的記述,歷朝歷代盛大的黃陵祭祖,也就沒有了根據。而《史記》實際上就是王侯將相的家譜,它具備無法言說的號召力和凝聚力。
《中華家譜總目》將在數年後完成「文革」及世事變遷造成的家譜缺失,令每一個人在尋根的道路上歷盡滄桑。不過,民間家譜熱正在彌補這一不足。南方諸省,尤其是浙江、湖南等正迅速地展開修譜熱潮,僅浙江一省,就有近三分之二的村落在編修家譜。行走在商洛、安康一帶,幾乎很多村落都能看到來自安徽、湖北的修譜聯絡人,他們千裡奔波而不懈怠,完全是一股熱忱在激勵著他們。
上海圖書館研究員陳建華告訴記者,家譜看似一個家族的歷史,實際涉及歷史、人口、經濟、人類、遺傳等多學科,它不僅是人們的情感精神寄託,更是研究社會發展的重要資料。特別是家譜裡一些人物事跡方面的記述,還常常補充正史的不足。不過,在家譜熱中也存在負面因素。如個別地方片面強調親族關係,以親族聯絡為名拉幫結派,強爭地產、物產,借修譜收費甚至打架鬥毆。此類情況是需區別看待的。
陳建華說,我國目前家譜約5萬多種。其中上海圖書館收藏最多,總計家譜近10萬冊,覆蓋全國20多個省市、一共328個姓氏。同時政府在收藏家譜善本的同時,也加大了對於一些普通家譜的收藏、保護力度。如福建泉州等地,為了凝聚海內外親情,由政府出資修撰家譜也正成為一種趨勢。上海圖書館正在編撰的《中華家譜總目》也將在數年後完成。屆時,只需在滑鼠上輕輕一點,可供查閱的家譜就會出現在屏幕上。
清明前後,各地公祭中華文明的始祖、名人的活動此起彼伏。認祖歸宗如水之歸海,正漸趨成為一種潮流。當遍布世界16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炎黃子孫都懷抱著思鄉的願望來尋根時,家譜顯然承載了厚重的家國意味。
新聞連結 孔氏家譜2007年,桌球名將孔令輝有了一件喜事,父親孔祥智和他都將被收入正在續編的《孔子世家譜》,分別是和孔祥熙同行輩的第75代和第76代。據介紹,確定是不是孔子後裔的一個很重要依據就是看有沒有家譜,能不能和總的孔子家譜對上。孔祥智說,自己曾有家譜,但在文革中被毀,後來因為在一位叔輩家譜中找到自己,他才和兒子得以登上孔氏家譜。作為中國最尊崇的家族,孔子世家譜在中國譜系中佔有特殊地位。孔家的行輩歷來由各代政府頒布,自明朝始30年一小修、60年一大修。距離今人最近的是憲、慶、繁、祥、令、德、維、垂、佑、欽,分別是第72代至82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