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casso in his studio, 1957
© David Douglas Duncan
1.
陳丹青:
畢卡索的藝術,過時了,
但作為一個問題,他從未過時
出自《草草集》,原標題《機會與困境》
畢卡索為什麼不好懂?這牽涉到知識準備和眼界的問題。
畢卡索是1881年生的,跟魯迅同年,1973年去世的,我們有幸曾跟畢卡索生活在同一個時代。1973年他去世,我正在江西農村,知道世界上有一個人叫畢卡索,但看不到他的畫。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畢卡索的名字傳來中國。那時戰亂、積弱,政府不可能邀請歐洲畫展來中國。但留學法國的前輩,像徐悲鴻,他不喜歡畢卡索馬蒂斯,他甚至不喜歡印象派,他喜歡的是古典藝術。
出國後開眼,我才知道徐悲鴻弄懂的不是「古典主義」,而是他出國當年巴黎仍在時興的沙龍繪畫。劉海粟林風眠是另一類趣味,推崇塞尚梵谷畢卡索。
留法派回國辦教育,兩個陣營,一個是以徐悲鴻為主的現實主義陣營,一個是以劉海粟林風眠為主的現代主義陣營。1949年後,當然,徐悲鴻獲得政治正確。
畢卡索及其「立體主義」,自此在大陸銷聲匿跡。
1978年,中國漸漸恢復對外交流,請來了「法國19世紀農村風景畫展」在北京上海展出。我第一次看到了庫爾貝、米勒、柯羅、西斯萊、杜米埃的原作。這些畫,直接影響我畫出《西藏組畫》。
米勒《拾穗者》
到了八十年代初,北京、上海、浙江、福建、東北等地青年藝術家提出「共同綱領」,超越古典主義、現實主義、早期現代主義,超越畢卡索,直接進入西方二戰後的現代主義,後來這場運動被稱為「八五美術運動」。
這群有主見的青年不再對畢卡索感興趣了。
從民國開始,到1949年,到八十年代,中國接受西方現代主義,畢卡索可以是一個度量表。他被民國一代留學生知道,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他一度在中國消失,之後,又以一種遲到的方式進入中國。
1982年我在紐約大都會美術館第一次見到畢卡索原作,驚喜感動,同時發現,他在西方早就過時了。
或者說,畢卡索進入了歷史的背景,變成了一個山峰,變成了一個記憶。他不再是一個認知的困難。
所以畢卡索還來不及定居中國,就被美術界的新人拋棄了,他們開始關注被稱為後現代的新興藝術,至少,開始了解杜尚等人。
又過了將近三十年,突然,畢卡索來了。
但公眾仍然困擾:「畢卡索有什麼好?他為什麼這樣畫?」
這不是懂不懂的問題,而是中國現代化進程和西方的錯位,和西方的時差。
錯位,時差,是我們認知西方的一個常態,也是一個困境。
不能說困境全是負面作用,因為機會跟著來了——為什麼我把講題叫做「機會與困境」,因為機會來了,但機會提醒了我們的困境。
畢卡索在Vallauris的畫室裡 | Edward Quinn Archives
話說回來,西方大部分民眾也不懂畢卡索,在他出道的時代,更不懂。
1907年左右畢卡索推出了《亞維儂少女》。今天的《亞維儂少女》被收藏在博物館,它使美術史有一個大轉彎。但是當時畫完以後,公眾都不喜歡,這個畫到十幾年以後才被人所認知。
《亞維儂少女》是他立體主義實驗的一個先身,此後畢卡索進入到嚴謹的立體主義時期。《亞維儂少女》跟非洲雕刻做了一個交融。
如果今天我們能把畢卡索同代的其他人的畫請幾幅進來,擱在一起對比著看,可能比單獨展示一個畢卡索,會有更多的啟示。
也許還是不懂,但是我們要的不是懂,而是啟示。懂得藝術,沒有窮盡。
我們認知一個藝術家,比如說,像畢卡索這麼一個豐富的矛盾的藝術家,其實是需要很長時間。這不單是我們這裡的問題,西方人也一樣。
英國人約翰·伯格寫過一本書:《畢卡索的成敗》,其中大量篇幅談到畢卡索六十多歲後再沒畫出重要的作品。他仍然誠懇地畫畫,可是太有名,太有錢了,住在法國南部的莊園裡,被各種人包圍,被當成一個活神仙。
可是他再也沒有像年輕時代那樣,找到乞丐、妓女、賣藝人之類的靈感,也不再遭遇像《格爾尼卡》這樣偉大的素材,他封鎖在自己的神話裡,找不到新的主題和興奮。
今天,我很想知道是哪些觀眾在哪些作品前,覺得不懂。他為什麼要懂,如果懂了對他有什麼影響,因為藝術是跟每個人的眼睛和內心溝通。
這溝通,如果被所謂「不懂」所阻斷,是什麼意思?這對我們的文化是什麼意思?
畢卡索的藝術,過時了。但作為一個問題,他從未過時。
© Edward Quinn Archives
據我在紐約所見,畢卡索的研究,畢卡索的展覽,畢卡索的畫冊,畢卡索的專題,從未中斷。
比如,八十年代末,研究者寫出畢卡索一生跟所有女人的關係,不久有個展覽叫做「哭泣的女人」,是跟南斯拉夫籍那位情人同居時畫的一些畫。2005年,我在巴黎畢卡索博物館看到一項真正前衛的專展,是畢卡索和安格爾對比展。
安格爾在十八世紀鼓吹希臘是最理想的美,畢卡索在二十世紀初挑釁此前所有關於美的概念,畢卡索怎麼會跟安格爾有關係?
可是看了這個展覽,看到畢卡索的素描和安格爾的素描一組一組分類掛在一起,你會發現,他倆對線條、對形體的理解,對空間和比例的理解,來自源遠流長的歐洲傳統,他們用各自的方式回應希臘,對照二戰後至今的現代繪畫,他倆都顯得非常古典。
所以,時差和錯位,對我們認知西方造成困擾。畢卡索過來了,我們不懂。為什麼不懂有種種原因。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的生態沒有過來,只有他一個人過來。
等於只聽到一句話,沒有上下文,這句話講得再精彩,你還是難懂——我非常渴望更多展覽進來,讓年輕人開眼界,暫時無法出國的朋友可以看到好的原作。
畢卡索畫室裡擺放的作品 | Edward Quinn Archives
剛才講的是空間的脈絡,講到時間的脈絡,不得不提塞尚。
西方人喜歡認爹,認父親,很多人會說影響他的那個人,是他父親。這是什麼意思?就是說,藝術的血脈、來路、資源,決定了你手上做的這件事、這套風格。
塞尚從哪裡來?表面上他從印象派來;印象派又從哪裡來?印象派其實是從巴比松過來的,包括一部分英國過來的。
此外刺激印象派的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石油已經發現了,整個資產階級時代和現代文明開始了。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古典主義已經無法滿足了,畫得像不像美不美已經不是畫家關心的了,畫家注意到有很多的事情可以做,用顏料、用筆觸、用光線,用溫度表達不同的世界,而不是像從前一樣模擬現實世界。資產階級時代開始了,這才會有印象派。
這個仍然沒有說明塞尚從哪裡來,塞尚其實也認過一個父親,就是畢沙羅。什麼意思呢?
血緣關係是可以不斷追上去的,譬如畢沙羅背後有柯羅,柯羅背後有蒲桑……塞尚之後呢,既影響了畢卡索,也影響了馬蒂斯。
馬蒂斯曾經對一群學生說,我們都從他那裡來,那個他,就是塞尚。可是塞尚沒想到影響這幫小子,他的理想是:「我要回到蒲桑。」
蒲桑是17世紀的法國畫家,大半輩子待在義大利,他的理想是文藝復興,是追蹤希臘——
這樣一個譜系,維度,就是以後中國引進展覽的一份漫長的名單,可以把西方整個文脈帶進來。這是奢望嗎?不一定。這個漫長的名單應該都在我們的期待中。
回到畢卡索,如果你真要懂他,你大約要看一下非洲藝術,看一下塞尚的藝術,再看看新古典主義,也就是安格爾,當然,還要看看希臘的藝術。當你了解這些藝術之後,你再來看畢卡索,可能情況會不一樣。
一個人物過來,一件作品過來缺乏上下文,缺乏它周圍的對照和前後的脈絡,難免會產生認知上的迷失。
我們經常會看到對藝術家單一的崇拜、模仿某一個畫家或是某一個流派,而缺少一個全景觀。今天終於我們有機會,不讓這個情況再延續下去,所以我們至少要修補、粘連支離破碎的歷史記憶和常識。
懂不懂的問題,其實是一個永遠的問題。我絕對不能說,我懂了畢卡索,也絕對不能說懂了西方美術史,我更不敢說,我懂中國美術史。
懂得,是無止境的過程。我在外面這麼多年,學會一件事,就是你如果真想懂得,該怎樣去懂法,前提,要有一個相對完整的文脈。
懂到什麼程度,是每個人自己的事,不容易衡量的。
當然,這裡還牽出別的問題——我多少是個畫家,有點繪畫的認識,可是呢,我非常渴望回到像小孩、像鄉下人那樣,頂頂質樸的狀態,面對藝術。
有時我看到不懂的作品,會非常歡喜,因為你不懂,本身就是一種狀態,非常質樸的、原始的那麼一種狀態。
所以如果有人非常在乎懂或不懂這件事,第一,你不要自卑,第二,如果你真的想懂,知道有怎樣的途徑可走,畢卡索只是今天的例子。
2.
王瑞芸:
牛氣沖天的人來了,
帶著對抗一切的精神,我們卻不懂他
來源自《十件作品裡的西方藝術史》
這次牛氣沖天的人來了,帶著他的黑人雕塑對抗一切的精神,這次他要反抗的是古典以來西方藝術最後核心的底基——物像。
他就是畢卡索。
畢卡索所畫的作品《阿維農少女》,不要說是當時的一般觀眾、甚至是懂藝術的人看了也不能接受,比如畢卡索要好的朋友布拉克,看了這張畫也完全不能接受。
他甚至說,哎呀,這張畫看了簡直就像讓我們吃繩子和喝松節油那樣難受。
《阿維農少女》,畢卡索,1907年
實際上,西方繪畫在野獸派做出了重大改變之後,又出現了一個立體派,步子邁得更大。這種改變主要是畢卡索貢獻的。
《阿維農少女》,把這點展示得非常清楚。
首先,我們先說一說畢卡索這個人。
畢卡索是做過一個夢的,夢見因為攝影的出現,在描繪形象方面已經沒有什麼事情留給他做了。
他的女朋友這樣評價過畢卡索,說他永不休止地探索、永不休止地不滿意,是所有已經做下來事情的天敵。這樣的評論非常鮮活地畫出了畢卡索這樣一個人的個性。
他做的事情是一定要與傳統藝術做徹底的決裂,要和當時前衛的法國畫家們都不同,跟當時的現代題材的手法都不同。
所以,當1905年馬蒂斯和野獸派在巴黎走紅的時候,人們那麼看中馬蒂斯,認為馬蒂斯的繪畫是一場革命,實際上畢卡索是不認同的。
在他眼裡看來,馬蒂斯的作品還是古典藝術的一個延續,他認為馬蒂斯用現代語言表達的是傳統的內容:美與和諧。
畢卡索的看法有他的一定道理,他真的在內心深處覺得馬蒂斯走得不夠遠。
《開著的窗戶》馬蒂斯,1905,現藏於美國國家美術館
1907年的夏天,畢卡索有一個朋友收到畢卡索留下的一張便條,他請這位朋友有空趕緊到他那去一下,因為他正在跟一幅新作品較勁。
這張作品正是立體主義誕生的頭胎——《阿維農少女》。
我們可能很難知道,請人來看自己作品這種情況,在畢卡索身上是絕無僅有的。
這位藝術界的天才人物是一個特別自信的人,他從來不需要別人來判斷他行為的對與錯,可是這一次就不一樣了。
因為他的做法實在是太出格了,連他自己都感到有點沒把握,他不知道這樣畫下去究竟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
因此,他會邀朋友去看,不光這個朋友去看了,畢卡索的其他好朋友們也都去看了。他們看到了什麼?
這幅作品畫面上很清楚,是五個女性,而且是裸體的。
她們每個人的身體幾乎都被切開過,再用幾何畫的平面重新組裝,組裝得很糟糕,全身充滿了尖銳的直角,手腳粗大、笨重。
容貌更沒法說了,我們簡直可以說是難看的、醜陋的,有的鼻子歪在一邊或者是塌陷的,眼睛就那麼直愣愣地張著,左右還不對稱。
就這樣的東西叫人怎麼能接受呢?說實在的,整張畫除了給人感覺粗魯、無理、支離破碎、醜陋難看,還給了我們什麼呢?對於人們來說,簡直就是一種對繪畫的不恭敬了。
結果就出現了之前提到的布拉克的那種感受,描繪得相當準確:「這幅畫叫人看了就像吃了繩子和喝了松節油一樣難受」。
當時真的沒有一個人喜歡《阿維農少女》。
非常著名的詩人阿波利奈爾,他一直都是畢卡索鐵桿的支持者,可是他看了這幅畫以後就認為,這張畫實在缺少詩意。
他只能勉強說它「算是一個帶有點革命性的試驗」,他對畢卡索說,「你試過就算了,就收了,千萬不要把它當真啊。」
另外還有一個朋友看了之後,對畢卡索說,「如果你去火車站去接你的父母,看到他們是這樣一幅嘴臉,你是什麼樣的感想?你肯定也會不高興的。」
當時非常革新的野獸派畫家之一德朗也去看了這幅畫,然後私下裡對朋友說,「估計我們大概有一天會發現畢卡索會弔死在這幅大作品的後面」。
總之,畢卡索當時畫出這樣一張作品,讓他的朋友們全都替他感到難為情。
畢卡索(左一)和他的朋友們
一個藝術家要創新,他肯定還是要得到反饋的。因為你不是處在真空中的人。如果人人都不能接受,那麼真的是一條死路,無法走下去的。
因此,我們講了不起的天才、英雄,說得容易,做起來真的是阻力特別大。要有非常的眼光和稟賦,才能把這件事做成。沒有人知道當時畢卡索為這張畫付出的努力有多大。
畢卡索受了馬蒂斯刺激以後,特別想創新。他為了獲得創新的靈感,甚至跑去吸鴉片,徹夜待在畫室裡不出來,苦思冥想,而且把自己好不容易追到手的蒙馬特地區最漂亮的女模特晾在一邊。
畢卡索自己是這麼告訴我們他的《阿維農少女》產生背景的——
他說,「我的《阿維農少女》來自某一天的某一個時刻,我獨自去一個跳蚤市場,那裡的東西亂七八糟,面具、娃娃令人作嘔,那裡的氣味也很難聞,我就想一走了之。」
「可是我沒有走掉,我偏偏要待著不走,我琢磨著可能有重要的事情都要發生。瞧,那些面具可不像其他那些雕塑,絕對不像,它們是模塑般的東西,那些雕塑的存在是為了對抗一切的,對抗未知,對抗恐怖的神靈。」
「我明白了,我也是對抗一切的。我明白了,這就是黑人運用雕塑的意義所在,他們是作為武器存在的,為的是幫助人們擺脫邪靈的籠罩,幫助他們自立,我明白了為什麼我會是一個畫家。」
這點說得非常好。要不是畢卡索這樣說,我作為一個藝術史研究者還真沒有這樣考慮過。
我們可以看到畢卡索接受了這樣一種精神,真正是在根本上給了他一種對抗的底氣。
他的意思就是說,他要用造型來作為武器,對抗外部世界。
所謂對抗外部世界,就意味著要對抗一切現存的規則。
換句話說,對抗一切現有的畫法、風格、主張等等。
所以,我們一旦知道了畢卡索創造立體主義的第一幅作品《阿維農少女》是來自這樣一種精神資源的話,我們就知道畢卡索要的是什麼。
因此,即使大家都不看好他的《阿維農少女》,他真的不退縮,更加沒有用一根繩子在那幅畫後面吊死,而是繼續往那個方向向前走。
後來他就把物體在畫面上拆得簡直體無完膚,比起這張《阿維農少女》,後來拆得連樣子都沒有了。但是就是這樣拆,最終導致了一個全新畫派的產生。
《曼陀鈴與吉他》1924,現藏於古根海姆美術館
因此,超現實主義領袖普呂東在1928年對畢卡索有過這樣一句評價。
他說,「這個人創造了怎樣的奇蹟呀,他居然敢開這樣一個口子,他可是要來負全部責任。這個人的意志只要猶豫一次,我們現在的努力至少會滯後很多年。」
真的是這樣,因為誰能做到像他那樣完全不怕把畫畫得不堪入目。
我們要去看一下藝術史就會看到,早期立體主義的畫作實在不好看,就連畢卡索自己也承認,它們是醜陋的。他說他在創作一個形象的時候,他其他什麼都顧不上了。
然後一直要到立體主義的規則確定了,我們會看到畢卡索的所謂立體主義風格的畫開始越畫越美。
他在自己建立起來的新規則中間就很瀟灑的玩起來了,色彩、平衡、比例、構圖,把這些因素重新在立體主義裡面都恢復起來。
那些追隨立體主義的人也變得容易了,因為他們都可以在畢卡索建立起來的規則當中,把立體主義的畫,畫得比較體面,完全可以拿出來見人了。這張醜陋的立體主義的頭胎《阿維農少女》漸漸長大、發育,姑娘十八變,變得光彩照人了。
因此,我們要記住兩點:
畢卡索在畫面上的革新,在塵埃落定之後,一切還是能回歸藝術秩序的,只是他用了不同的結構方式來回到繪畫的秩序,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在畢卡索的手裡,讓藝術自主的幅度有這麼大的推進,西方藝術只要再多挪一步就可以進入完全的抽象了。
參考書目
作者: 陳丹青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出品方: 理想國
20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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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貓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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