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悲劇,就是把美的東西打碎給你看。但是在三島由紀夫所認為的終極之美,是毀滅,將自己犧牲在創作中,犧牲在政治行為中。
電影《11·25自決之日:三島由紀夫與年輕人們》劇照 圖片來自網絡
「我發現我們之間有很多共同點——比方說,各有一套縝密嚴酷的思想體系,還有對身體暴力的嗜好。但是他們和我共同代表了今日日本的新人類。我感到和他們之間也有友情。這種友情就像是隔著鐵絲網。我們朝對方微笑,但不可能接吻。」這段對六十年代末日本左翼學生的評論,想不到是出自極右翼作家三島由紀夫筆下。這是在他死前一年,他前往母校東大(東京大學)與左翼學生進行了一場著名的辯論之後總結的。
這場辯論,也成為了若松孝二的遺作《11·25自決之日:三島由紀夫與年輕人們》的其中一個重要場景。在我的少年時代,我搜羅了一切三島由紀夫的作品中譯本和傳記閱讀,而近幾年,我看了若松孝二許多部非情色的「政治電影」,當得知去年意外身亡的若松孝二的遺作是關於三島由紀夫之死,我毫不意外,並充滿期待。
對於日本極左學生與極右作家的殊途同歸,若松導演可能是最合適的剖析者。2007年他拍攝的《聯合赤軍實錄:通向淺間山莊之路》是讓人激賞,極左學生運動因權力迷戀和精神追求極端而演變成暴虐的整肅,困迫於一深山野屋裡集中爆發。極左和極右最大的共同點:變態地迷戀權力和死亡,這正是若松孝二通過《聯合赤軍實錄》和《11·25自決之日》直觀呈現的。在自我導演的生命終點前,三島由紀夫的「武士道」組織「盾會」和森恆夫「聯合赤軍」的瘋狂別無二致。
《11·25自決之日》以拍攝三島之前的一個自殺者開始:三島(切腹)事件十年前的1960年,日本的左、右翼衝突剛剛激烈起來,左翼社會黨主席淺沼稻次郎被年僅十七歲的右翼青年山口二矢當眾刺殺,之後山口在獄中自縊。山口的頭上飄帶與三島由紀夫頭上的飄帶上寫著同樣的四個字:「七生報國」,此外貫徹兩個死亡之間的,始終是悽厲無情的日本雅樂。
「七生報國」是三島推崇的武士道精神之凝聚,源自後醍醐天皇時代「軍神」楠木正成的遺言「我願七次轉生報效國家」,此句也被抄在神風敢死隊員的頭帶上。但這句話最大的歧義在於,在第七次轉生之前,他需要經歷六道輪迴之苦,而六道輪迴之後,彼國已非此國也。
自《假面的告白》開始,三島由紀夫便不掩飾他渴望鎂光燈的自戀,他一次又一次需要更盛大的掌聲,文學曾經把他推上巔峰,但他後期帶有強烈右翼思想的作品不受落,龐大艱澀的《豐饒之海》也得不到應有的重視,三次提名而無緣諾貝爾文學獎更是對他沉重打擊,於是他的興奮點日益轉移到具體的政治行為上——而且和現實的枯燥政治不同,三島理解的政治是感性的、甚至審美的,如劍舞、能劇之演出。
現實以嘲笑對待他的「報國」表演,擅長不動聲色進行深刻反諷的若松孝二在兩方都不遺餘力著墨:被迫聆聽他愛國演講的自衛隊青年士兵的不耐煩與左翼學生的嘲弄一樣配以輕快的爵士舞曲,拆解著慷慨激昂的三島由紀夫及其青年追隨者的古代雅樂。後者的悲壯既是一個笑話、亦是恐怖的警示:現代民主化社會不允許極端,而極端的存在反證了日本民主化社會的隱患和深層毒瘤。
報國者三島由紀夫生不逢時。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之交的日本恰恰是民主化最成熟的日本,反戰、反權威、反日美帝國聯盟的思想主張佔據了社會主流,三島推崇的武士道主戰、主服從和犧牲、維護天皇等等完全是逆流,作為一個作家秉持一個不合時宜的寫作態度不是壞事,往往還能產生傑作,但把寫作中的表演性帶到政治行為中去,則註定了悲劇的誕生。
三島未嘗不知道,但他已無退路。一方面是他作為天才創作者的秉性驅使他追求終極之美,而三島對終極之美的理解就是毀滅(《金閣寺》是最明白的表達);一方面在於他身處一群極端青年的中心,他們要求著他的犧牲。若松孝二把副標題命名為「三島由紀夫和年輕人們」就是點出這場死亡盛宴不是三島一個人的,電影也細細羅織著參與自衛隊死諫事件的其他四個年輕人的生命軌跡。尤其是三島的愛將、充當他切腹後介錯(斬首)一角的森田必勝,據說他與三島的關係極其曖昧,而且比三島具有更極端的性格——就像在殉情關係中更為主動的一個情人,若松的鏡頭放大了他的歇斯底裡——那是一個陷於苦戀之人的歇斯底裡。
他脅迫了三島由紀夫的死,或者說他反覆提醒著三島:要麼爆裂犧牲,要麼淪為虛無,這就是等在他們的新民族主義前頭的兩個命運。置身在這兩條惡道之間的三島由紀夫宛如阿修羅,狂躁噬心、救贖無門、獸性自殘、苦甚於人。三島唯一的救贖只有文字,非愛欲亦非武士道。應該慶幸他仍記得自己終究是一個作家,在1970年11月25日「自決之日」,他扮演一個死諫武士之前,寫完了終生巨作《豐饒之海》最後一部《天人五衰》的最後一筆,放在書桌上,才拿起刀劍去赴死。
他扮演的死諫武士,劫持了自衛隊總監為人質,強迫自衛隊士兵聆聽他的演說,但他煽動士兵們政變失敗了,他唯有一死。《天人五衰》之偉大,在於它袒露了三島由紀夫最後一刻的矛盾,《豐饒之海》前三部藉以維繫的輪迴說,在《天人五衰》最後一幕被顛覆掉了,一直尋找摯友轉世的主角頓時落入虛無。這真是狠狠地扇了頭系「七生報國」的另一個三島一耳光,六道輪迴既然不存在,談何七生之後報國?兩者之外,只剩下一個阿修羅道上的三島,除了最現實的死亡別無選擇。
三島由紀夫一輩子都在審美化地想像死亡,想像自己成為美豔的聖塞巴斯蒂安那樣的殉道者。但現實中他切腹痛苦不堪,咬斷了舌頭,充當介錯的森田連砍三刀都未能致命,現場一片狼藉毫無詩意。當他的頭顱終於被另一追隨者古賀砍下,自衛隊總監室裡已經血腥遍地。若松及時地剪接進來的櫻花飄落鏡頭,要說是隱喻毋寧說是諷刺:現實就像通俗武俠片一樣老套,所謂的武士道精神不過程式化的鏡頭。
如果說整部電影都嘗試不帶主觀判斷不臧否歷史,最後一個虛構的場景才是若松孝二冷峻反詰的大師手筆:五年後,介錯者古賀出獄,與三島的夫人瑤子見面,世界並沒有因為三島之死而改變,瑤子問古賀:「離開那裡的時候,你又遺留下了什麼?」古賀大惑不解,只地頭看著自己空空的雙手,仿佛此刻才想起來這不是介錯的手,而就是殺人者的手。隨即片尾曲響起,流行樂隊BELAKISS的新派情歌《ONLYYOU》,把兩個小時的大和魂無情葬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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