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產」之城底特律:廢墟上的文藝生活
整個城市瀰漫著一種劫後餘生的後現代主義氛圍,這幾年吸引了大量的藝術家來這裡尋找靈感,當然,還有我這樣的獵奇者
文/馬劍
大巴臨近底特律市區,連片的田野漸漸被工廠取代,一下子把我從科技美國、田園美國拉回到工業時代。工廠煙囪似乎還在冒著煙,這讓來自發展中國家的我頓覺親切起來。
市區內高樓林立,蘋果的巨幅廣告牌隨處可見,一條高架單軌交通運輸線穿過市中心,整個城市顯得立體、動感。這個在鍍金時代讓美國人引以為傲的城市,如今依舊風度不減。
公交車上大部分都是黑人,傳說中的底特律開始顯現出現實的輪廓。據統計,目前底特律的黑人約佔總人口的80%左右。這是一個以黑人為主的城市,這在美國是不多見的。
資料圖:底特律,一名男子走過一面寫有「重生底特律」的塗鴉牆。
我入住的民宿的主人是一對年輕的白人夫婦,兩個人三年前僅用一萬美元買下了這棟別墅,將一樓改造成民宿。別墅的面積不小,大概有三四百平方米,帶有獨立的花園,不過略顯老舊。整個別墅基本上都是木質結構,走在地板上,能聽到咯吱咯吱的響聲。對於喜歡懷舊的人,聽到這種聲音倒是一種享受。
和男主人閒聊時,我說起了對這個「破產城市」的好奇。他聽到後一點也不感到驚訝,對於我這樣的獵奇者似乎已經見怪不怪了。隨後,他拿出地圖告訴我,哪裡能看到那些傳說中的廢墟「聖地」。他看了看手錶,此時正是下午。「現在去那裡還好,記得天黑前一定要回來,否則,可能就不太安全了。」
按照男主人的指引,我騎車來到廢棄的廠區。遠遠望去,一大片相連的高大廠房豎立在眼前。這是片廢棄多年的汽車廠,路邊還立有廣告牌,說的是要重新振興這裡。兩旁道路上空無一人,一層的部分門窗被木板嚴嚴實實地封住,但通過那些破洞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裡面。地上堆放著廢棄的垃圾,牆壁上被先行的探險者們噴滿了各式塗鴉,脫落的石灰牆上裸露著鋼筋,陽光透過破碎的玻璃從窗戶斜射進來,顯得格外夢幻。
探險即將開始,各種殭屍片此時迅速湧進我的腦子。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半隻腳剛要踏入,突然聽到汽車的鳴笛聲。身後,一輛警車開了過來,我確定他是奔我而來。為了不讓對方產生誤會,我故作鎮靜地走了過去。警車裡坐著一名黑人警察,他告訴我這裡不可以進入,這是私人領地。果然,廠房牆上貼有「禁止入內」的警告。
原本緊張興奮的心情,此刻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多少還有些賊心不死,覺得這麼大的廠房總有可以溜進去的地方,我開始騎車在附近打轉。黑人警察大概早已習慣這種情況,開著警車一路跟著我,直到看出我真的已經放棄才離開。
20世紀60年代到70年代,城市東南部的大量建築和房屋被遺棄。目前底特律有近8萬座廢棄建築,市政部門原打算將它們全部拆除,但又拿不出拆樓的資金。如今不少廢墟已經成為著名的拍照背景,甚至在網上能夠找到廢墟攻略,雖然進入廢棄建築是違法的,可這並沒有澆滅探險愛好者的熱情。
讓底特律聲名鵲起的,是市內有福特、通用和克萊斯勒這3家美國最大的汽車製造公司的總部及其所屬企業。但是這些企業的境遇,似乎看上去也並不比那些廢墟好多少。
美國車的最顯著特點,就是車體寬大,動力強勁,當然也是「油老虎」。從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石油危機」起,高油價使美國人越來越傾向於購買更小巧和節油的車,日本車開始大行其道,底特律的汽車工業逐漸走向衰落。
通用汽車公司總部位於復興中心。這是密西根州最高的建築,也是底特律的地標。幾輛最新款的通用汽車擺放在大堂顯眼的位置,大廈裡有專門為遊客準備的免費導遊團。下午兩點,一位40多歲的婦女來到集合地點,幾句寒暄玩笑後開始帶領遊客參觀。
走到二樓時,一樓大堂裡傳來了激烈的爭吵聲,大家一下子拋開了導遊,都湧到樓梯扶手邊向樓下望去。只見幾名黑人女子不知因為什麼事情在大吵,正被幾名黑人保安帶出大廈。聽人說,為了避免引發種族矛盾,底特律在處理種族問題時,常常會讓同種族的人出面。
在美國,種族話題十分敏感,大家儘可能維持著表面的祥和,但在底特律,這個話題卻無法迴避。
1967年,底特律發生騷亂。騷亂從7月的一個星期日早上開始,警方掃蕩位於第十二街和克萊爾蒙特街交界的一間無牌照酒吧,與酒吧的支持者及旁觀市民發生衝突。事件持續5天,數千名黑人與武裝軍警對峙,成為美國歷史上死亡人數最多的暴亂事件之一。
暴亂導致大量富裕的白人逃離底特律,黑人居民的比重迅速上升。隨著富人的離開,城市稅收不斷下降,市政服務和建設資金開始入不敷出,從而導致更多的富人離開,形成惡性循環。種族衝突、汽車業衰敗、高犯罪率與失業率,使得它2012年被《福布斯》雜誌評為美國最悲慘的城市。2013年,這座「汽車之城」正式申請破產保護。
資料圖:2013年12月3日,美國聯邦法官批准了底特律的破產保護申請,底特律有資格削減其數十億美元的債務。圖為抗議者在底特律聯邦法院外集會抗議。
讓這個城市曾經引以為傲的,不僅僅只有汽車工業,還有音樂。這裡是摩城唱片的誕生地,它將黑人音樂介紹給了世界,走出過像麥可·傑克遜這樣跨時代的音樂天才。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若不是這座城市的頹廢與衰敗,又如何能激發出那樣美麗、憤怒而又震撼人心的音樂?
如今,這座城市僅剩幾十萬人。整個城市瀰漫著一種劫後餘生的後現代主義氛圍,這幾年吸引了大量的藝術家來這裡尋找靈感,當然,還有我這樣的獵奇者。
底特律的城市建築風格多樣,保存了大量1920年代和1930年代的摩天樓和歷史建築。
費舍爾大廈建於1928年,由著名建築師阿爾伯特·坎恩設計,是一座精美的石頭建築,高約135米。與它同一時期的「遠東第一高樓」上海和平飯店樓高僅77米。站在費舍爾大廈下,抬頭仰視,仍能讓人感到它曾經的不可一世。如今的它只是一座普通的出租辦公空間的樓盤,在高樓眾多的底特律,已經很少被人提及。
離開前,我懷著對於那個逝去時代的敬意,像一個轉山的朝拜者一樣圍著大廈轉了一圈。
路過康美利加體育館時,剛好趕上底特律老虎隊的比賽。門口有黃牛在倒票,成群結隊的球迷好似過節一般,興高採烈地依次排隊檢票入場。
底特律的棒球迷們對老虎隊有著特殊的感情,為了看這場比賽,與我同住民宿的一名韓國留學生專程從芝加哥趕了過來。
在底特律,似乎沒有人在意這個城市的得失、過往,人人活得像一個大孩子,只要每年棒球賽季來這裡看幾場激情澎湃的比賽,便心滿意足。
著名的「底特律精神」雕像就樹立在距離體育場不遠的伍德沃德大道上。一名盤腿而坐的健碩男子,左手託起象徵神的金色放射狀球體,右手託起一個三口之家。雕塑後的牆上鐫刻著幾行金色的字:「主就是那靈,主的靈在哪裡,哪裡就有自由。」旁邊的介紹上寫著:神性是通過人性,尤其是家庭這種最高尚的人類關係,而得以展現。
從市裡騎車到百麗島,大概需要30分鐘左右。百麗島位於底特律河之上,是美國與加拿大之間的一個州級島嶼公園,由麥克阿瑟大橋與底特律相連,汽車可直接通行。一路上塵土飛揚,道路兩旁有不少施工作業的工人。
2014年12月,底特律正式宣布脫離破產地位,近年來,漸有復甦跡象。民宿的主人告訴我,他們的房子已經漲到了3萬美元,投資收益算是不錯了。
穿過大橋,塵世喧囂立刻被島上的清幽一掃而光。島的面積不大,為騎行者開闢了專道,一眼望去,除了綠色,還是綠色。一處開闊的草地上正在舉行足球比賽,親友們坐在戶外摺疊椅上,為球員們加油。
草地上有不少覓食的野鳥。有種不知名的鳥兒,長得像鴨子,黑黑的,肥肥的,我看它,它看我,彼此間相距不到半米,沒有一絲的生分。它們似乎對我有著充分的信任,相信我對它們的身體沒有口腹之慾。
河對岸,就是加拿大的溫莎市。我坐在草地上,看著一艘掛有加拿大國旗的貨船緩緩從河中駛過。
這一刻的底特律,歲月靜好。或許,印象中的「悲慘城市」,從來只是我們這些外人的庸人自擾吧。
(《中國新聞周刊》2017年第4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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