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要優於「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關於六祖慧能的這首佛偈,與師兄神秀的短長,相信大家都很熟悉。但實際上其中出入很多,我們一一來看。
神秀的原詩是: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
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這和如今流傳是一致的,但是六祖慧能的原詩,根據最早版本的壇經——敦煌寫本,即法海本所記錄的,應該是: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佛性常清淨,何處惹塵埃。
而現在被眾人以為高妙的最流行「本來無一物」的版本,其實是由惠昕本《壇經》帶頭,契嵩本、宗寶本因之的篡改。也就是說我們耳熟能詳的故事和這首四句偈子,其實是惠昕篡改過的。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那麼,為什麼眾人都以篡改本為妙,並直接安到六祖慧能的頭上呢?
這幾句偈子之間到底詳細區別在哪?如何分別出境界高低?
這是因為後學者對禪宗分裂的故事性添加,以訛傳訛。
其實六祖的原偈「佛性常清淨,何處惹塵埃」與大師兄神秀的「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之間區別並不大,只不過是沾染世塵程度的問題。
佛家的「性空」,並非萬物不存在,而是萬物本性的一致。正因為萬物本性一致,在禪宗理解中,萬物皆有佛性。我們做的,只需要「明心見性」。
什麼是「明心」?明心就是修行,就是通過儀式和學習不斷掃除讓我們見到本來「性空」的障礙,也就是通俗所說「斬斷孽緣」,得以大徹大悟。
神秀的「時時勤拂拭」,是指僧人在修行過程中不斷地掃除阻攔成佛的業障,斬斷羈絆的過程。這一個過程是必然的,是誰都需要經過的。也正是這種想法局限了神秀的認知,他認為只有通過苦修,才能大徹大悟——這是歷來佛教修行的法門,但並非禪宗的要義。
慧能的「佛性常清淨」,則是主觀地、內發地避免了俗世塵埃的沾染。通俗點講,這是經歷了人世間痛苦的人修行和唐三藏從小修行的區別。因為經歷了世俗的折磨,所以需要用力去遺忘,才能悟道。而唐三藏從小生長在寺廟中,從小接受佛理,根本就沒有俗世紅塵的沾染,自然是「何處惹塵埃」了。
在所有人的心中,最初的純真都要比歷練世間險惡得來的徹悟要純潔、正宗。
所以慧能實際上在修行上強調的是內心的純潔,和神秀的刻意修行比起來,要高那麼一點點,更接近佛教認為的純淨、完美的開悟——沒有經歷世俗塵埃的沾染,只有佛性的薰陶,這是一種多麼美好的存在啊。
雖然這不現實,但是宗教本來就是浪漫的。特別是哲學義理,就好像物理中的真空一樣,現實不存在,理論上是必然存在的。慧能的看法確實要比神秀高遠,這是理論上公認的。
至於流傳最廣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實際上是為了迎合信眾,簡單世俗化佛教原理的俗語。因為你說「佛性常清淨」,那什麼是佛性呢?普通信眾其實對這些原理並不是很感興趣,但是你說「本來無一物」,大家就都知道什麼意思了。不就是「空」嘛,空就是沒有啊,再加上「空即是色」等佛教用語的普及,好像這句偈子就是說心中達到「空」的境界,當然是空空如也,空無一物,自然是沒有塵埃了。
這種符合現實語言邏輯的解釋是最通行的,不知道惠昕是解讀錯誤,還是有意為之,但是卻符合了普羅大眾的認識層級,從而得到大範圍流傳。
無一物,是對「性空」的錯誤理解。性空,並不是空無一物,而是指世間萬物都沒有自性,這種沒有自性的共性,就是佛性,即,是「空」,也就是「明心見性」的「性」。
明心的方法,就是神秀和慧能的分歧所在。神秀是用規則來約束自己的修行,屬於客觀追求,慧能發自本心,屬於主觀能動。
但是他們都是禪宗中追求「漸悟」道路,慧能走得稍遠,已經有了「頓悟」的潛質。
惠昕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聽起來極為高妙,其實是典型的主觀唯心主義觀點。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他將「性空」簡單地理解為什麼都沒有,在邏輯上更加符合常人思維:「因為本來就什麼都沒有,所以不需要有打掃塵埃的困惑」,也更符合難以理解高深佛學思想的普通信眾的思維角度,從而比神秀、慧能的原偈更加大行其道,廣為流傳,甚至不斷衍生、發展出各種情節和傳說來。
這幾句偈子中的區別是有道路和表達方式的細微區別,如果我們跳過慧能原版,直接拿「本來無一物」和「時時勤拂拭」來比較的話,那就是「頓悟」和「漸悟」的區別。
禪宗法門,「頓悟」是最高級別的領悟,有悟性的修行者遠比沒有悟性、苦修的修行者要高級。雖然實際上頓悟者都是在漸悟的道路上不斷積累,才能達成瞬間「靈臺清明,大徹大悟」,但是佛教、禪宗為了吸引更多的信眾,多對「立地成佛」的頓悟進行宣傳,而對苦修的漸悟避而不談。
久而久之,毫無根基的頓悟就佔了上風,「本來無一物」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的唯心主義說法,就藉助修行者的懶惰、不學習佛理,卻想成為有神通的頓悟者的心態,顯得比神秀的「時時勤拂拭」要高明很多。
其實,佛教義理也是一種學識,而修行不過是一種學習過程。
修行哪有不苦的,不學習,哪裡有什麼頓悟?
天上掉下來的好事,都是騙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