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湖南馬蹄形省域外緣多山阻隔,晚於鄰省開發的歷史也保留下眾多形色口音。這是2015年國家啟動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湖南有80個規劃調查點的部分原因。
通道方言島固守唐宋古音至今
沒有了方言,鄉愁該何處安放?
湖南馬蹄形省域外緣多山阻隔,晚於鄰省開發的歷史也保留下眾多形色口音。這是2015年國家啟動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以下簡稱「語保工程」),湖南有80個規劃調查點的部分原因(湖南是參與調查的34個省市地區中,方言調查點最多的地方)。
此外「湖南有一支調查語言的湘軍」,熟稔湘西鄉話、湘南土話的中南林業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語言學教授胡萍自豪地說。上述兩種方言是皆已瀕危,亦是此次語保工程重要的調查收錄對象。
作為立足於湘土文化的傳播者,《湖湘地理》也深感參與本土鄉音調查整理與傳播而定重任。相較於濃烈或不可識別的口音,諸如湘西南的本地話、平話、酸湯話這些難懂的瀕危方言是怎麼保存至今?這些操持著古風古韻語音的少數人,處於一種怎樣的堅持而在數世紀的民族遷徙中,帶著自己的口音固守至今?
經歷數個世紀之久的口音堅守
在通道縣侗族自治州菁蕪洲鎮小江村臨河的幹欄式建築內,通道縣非物質文化遺產喉路歌傳承人、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發音人陸飄,談起自己的民族身份,72歲的他依然有向當地民宗局申請調查確認「本地人」民族身份的衝動。
這位菁蕪洲地界上有名的山歌王,曾在木腳、下鄉組織的歌會上鬥歌三天三夜不下場的老村支書,自1982年以來連同同鄉陸續6次向省、市民委申請調查通道境內包括菁蕪洲、臨口、下鄉等鄉鎮的「本地人」民族身份問題。他們認為自己既不是當地分布廣泛的侗族人,也不是漢族人,他們在翻閱族譜後把自己定義為「夷人」。
讓他們與周圍的漢人或侗族自然區分開來的,是他們獨特的口音。他們內部以「本地話」交流,而對外則講漢話。說這種「本地話」的人主要聚居在通道縣境以北的菁蕪洲、臨口、下鄉、木腳、馬龍等鄉鎮。《綏寧縣誌》記載這一區域曾是綏寧明、清兩朝的侗族主要聚居區,稱為「羅巖、石騷、芙蓉、扶城」四峒。本地人的生活區是四峒之一(峒指山間的平地)。
翻閱陸氏族譜可知,陸氏一族原是從江西遷來的。其始祖清一公,在江西世居,祖籍在江西吉安泰和縣,後因突遭兵火,清一公率領九姓人民,遷徙至湖南靖州貫堡渡,後移居飛山。又因「賊寇馬亂,枕席未安」,於公元949年移居江口太陽坪。
菁蕪洲的陸姓老年人把菁蕪洲話作為「本地話」的標準口音。不過現在操持這一奇特口音的已不止陸氏一族。喉路歌的傳承人,菁蕪洲鎮人邱香愛認為其邱氏亦是跟著陸氏一族遷徙而來。其祖上曾是陸家的異姓兄弟,一起逃難至此。此外,另有楊、黃、王、莫、蔣、吳、龍、曹等姓說「本地話」,可能為陸氏族譜記載的「九姓人民」。
經過數世紀的通婚與當地侗族的融合後,陸氏後人的口音逐漸向侗音接近。《通道縣誌》認為「本地話既不同於漢語方言,也與侗語主體方言有較大的差別」。經湖南大學方言專家彭建國等研究認為,「本地話」仍是一種漢語方言,但摻雜了不少侗語的底層成分,兼之受到周圍西南官話的影響,雖是一種漢語方言,但操持這一特殊口音的本地人在漢侗苗雜居的通道北部形成了一個漢語獨特的方言島。
這個講「本地話」的族群被四周講侗苗語的少數民族與講西南官話的漢族團團包圍。經歷數個世紀之久,依然在口音與族群固執中得保存著自己鮮活的底色。轉播到騰訊微博
即使是「本地話」,也分了四種
雖然世居數代,並形成自己獨特的口音,但當地的侗族人依然習慣性稱他們為「客地」。北邊講官話的漢人也對菁蕪洲、下鄉、臨口等地的「本地人」有偏見,習慣上稱他們為「四裡苗」,又稱他們講的話是「四裡話」。
即使是「本地話」,也分菁蕪洲話、杏五話、太中話、下鄉話。且前三種互通無礙,而下鄉話屬於本地話中最難懂的一部分,在「本地人」看來,也是僻鄉蠻語,無法交流。
已故本地人楊錫曾詳細地記錄了侗族人對他們民族身份的疑惑:「講到中團、駕馬、下鄉、臨口的客地,他們不是漢人,他們不是侗人。身上穿的衣服不同,講的話也不同。說他們是漢人,他們又捆白帕穿黑衣,說他們是侗人,他們又沒有琵琶蘆笙。男男女女,頭上都捆白帕。他們一來抬故事,二來敬太公,早吹號夜吹角,只聽銅鑼多熱鬧」。
從陸飄收集的拍攝於上世紀80年代的衣著照片看,本地人的服飾確實與廣泛生存在三省坡區域的侗族人不同。尤其體現在少女或婦人的著裝打扮上。
從那些略帶膠粒感的黑白照片上可以看見保存在上世紀80年代末期的,本地人婦女數世紀以前的歷史風貌。她們穿著長裙似的大衣,包裹著全身,在袖口或裙邊繡有白花。這是老年婦女的標誌。年輕的少女則穿藍色對襟短外套,下蹬藍色長褲。在腹前圍著一個繡花的圍裙,圍裙的腰系由銀鏈絞合。胸前的第二個紐扣上系掛著一條銀的「牙籤鏈」,一般是祖母傳給出閣的少女或婆家贈給兒媳的禮物。
這條牙籤鏈很有實用功能。不僅墜在胸前有裝飾作用,其尾端系掛著銀的勺子等實用物件。邱香愛解釋說,這條圍裙只有家裡來客時才穿,一者顯示待客尊重,二者系在胸前的銀勺可以隨時為客人攆取茶葉或泡茶用的芝麻豆粒,很是方便。
4月17日,在通道縣皇都侗寨舉行的一年一度的大戊梁歌會上,來自湘桂黔邊界的苗、侗少數族群中,由菁蕪洲鎮小江、地會兩個自然團寨組成的本地人喉路歌小組,從服飾上一眼就可辨出其與其他少數民族的不同。
雖然從口音到服飾上都獨樹一幟,但早在1982-1990年,民族識別部門曾多次派人到通道調查後認為:「本地人」未具備成為單一民族的條件,而且上世紀50年代以來,通道「本地人」己改定為侗族的有2萬多人。1991年經討論決定,通道的「本地人」認定為侗族。
但「本地人」的口音,作為少數民族持有的一種漢語方言,被彭建國等人注意到後,又使這一聚居在湘黔桂邊界的「本地人」受到新的關注。
像瀕危物種一樣瀕危方言也需要保護
在湖南,通道本地話並不是一個孤獨的個案。
本次方言調查旅程途經的綏寧、會同也存在著一種平話與酸湯話,皆是少數民族操持的一種漢語方言。得益於數世紀前的移民,造成這種移民的意志或來自朝廷軍墾,或出自戰亂的避難,或是貶謫或經商往來而久的定居。
總之,在摻雜著苗侗漢數代人的通婚融合與語言的交流後,由於地理的偏狹與族群保守,一種脫胎於當地風土人情的漢語方言被不自覺地創造出來。如流行於綏寧關峽苗族鄉的一種平話,摻雜著唐宋時期的古音,說明早在數世紀前的帝國南拓時期即與苗侗之民相接觸,反而是明清時期後來的漢人不識得古音。
由於前後移民的疊加,加之區域通婚外部語言的嫁入,有些村寨可能出現十幾戶人就有好幾種口音的情況。這些古漢語又披上了湘西南巫水、渠水、清水江流域神秘的苗侗色彩,像藏身在叢林中躲過第四紀冰川的孑遺物種,讓人難以猜透它們的身世。不過在語言學家眼裡,它們久遠的年輪與迴蕩的碎語,是一段被時間掩蓋的歷史。
隨著普通話的推廣與年輕人的背井離鄉,操持這些方言的人群越來越少,多數已至瀕危程度。
4月初,國家首批擬出版的50部瀕危方言志,湖南佔有4部,分別為《寧遠平話方言志》《通道平話方言志》《瀘溪鄉話方言志》和《道縣土話方言志》。
根據2017年國家語保工程的進一步實施,接下來,有關湖南瀕危方言的整理與搶救性挖掘才剛剛開始。瀕危方言也應該像瀕危的物種一樣需要保護。(記者 錢燁)
(責編:羅帥、曾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