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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雜誌:【《人物》記者大悲寺掛單記】遼寧海城大悲寺初次受到關注,緣於08年一則熱門網帖。帖子中,該寺僧人僧衣襤褸步行乞食,發帖者稱這裡是「中國第一正法道場」。5年後,同樣是一則熱門網帖,卻稱該寺壓迫信眾,存在「燃指供佛」的殘忍修行方式。《人物》記者於是決定前往大悲寺,「掛單」修行數日。
「中國第一苦修道場」大悲寺位於遼寧省海城市。海城已開通高鐵,距離瀋陽僅一個小時車程。到了海城,隨便打一輛計程車,司機都知道怎麼去「山溝裡、遠一點的那個大悲寺」,車資約40元。大悲寺對社會信眾開放掛單,只要同意遵守寺內的三條規定:「每天只吃一頓飯,每天只睡四個小時,每天都要幹活」,就能在這裡留下來。
進入大悲寺掛單的最佳時間是每天上午10點左右(但不可遲於10點20分),因為這裡每天只有一頓午齋,「頭堂」10點開始,眾比丘用齋。「二堂」10點40分開始,比丘尼、居士、持過齋卡的香客用齋。如果你不能按時趕到山門,就會錯過一天裡唯一的一頓飯,如果你按時到達,一頓午餐能讓你對自己在大悲寺還未開始的「苦修」掛單生活生起一些信心。
以大悲寺8月12日的午餐內容為例:主食是淡紫色的蕎麥麵,上面澆了用海帶、西紅柿、黃瓜絲、竹筍絲、蘑菇煮成的涼沁沁的菜湯,另有茄子、土豆做的燉菜、黃瓜生和花生米拌的涼菜、煎豆腐、豆渣。點心是白面棗泥卷。果品、豆類每人一份,共有五樣:綠色的黃豆粒、黃色的糯玉米、紅色的桃子和西瓜(有些座位上放的是哈密瓜)、一種口感如澱粉的黑色植物塊莖,最後,還有人拎著桶分發水果湯。
這樣的一頓飯,用餐時間大約30一40分鐘左右。戴帽入內、手機發出聲音、浪費食物或喧譁,在這裡極不妥當。飯畢,離座出門之前,每人都對著飯堂一側供奉的佛像及住持座位合掌鞠躬,這些都是齋堂禮儀。
除此之外,在大悲寺,已經形成文字的禮儀還包括「入廁須知」,其中寫道:「不得佩戴護身符入廁;進廁前先換鞋;開門前三彈指,上廁位復當三彈指,默念「大小便時,當願衷聲,棄貪嗔痴,蠲除罪法。唵,很魯陀耶莎訶」;便後應洗大小便處,小便洗手一次,大便用肥皂洗手七次」寮房裡懸掛有「居住暫行規定」,其內容包括:「聽話幹活,不許講理;不攀緣,不化緣,不求人;隨眾做早晚課;不許在寮房內吃東西,不許喧譁;不得信奉或談論外道;不許搞迷信活動,如捏指,看手相;不許穿皮毛製品短衣短褲,睡時不許脫衣」。
更多的規章寫在人心深處,成為一種自覺的自我檢查。8月12日,豐盛的午餐過後,一個小女孩因發燒嘔吐不已,好心人給她拿藥,同時強調寺院內「每日一食」的規矩,說:「已經過了飯時,藥能不能吃,要問看管這處的居士」,那居士說「藥能吃」,孩子才服藥。戒是「過午不食」,所以午飯後哪怕一顆藥也不能吃。但是孩子病了,吃藥屬於「方便」。大悲寺認為,佛教徒可以行「方便」,前提是要「如法」。在這個案例裡,「如法」就是徵得看管此處居士的允許。好心人這樣做,既讓孩子吃了藥,又讓吃藥的孩子、給藥的自己、看管這處的居士都不違反大悲寺的戒律。不違戒律,這被大悲寺視為最高追求,他們管這個叫「清淨」。
吃一顆藥,因為涉及「過午不食」戒,流程挺講究。給廟裡做捐獻就更加複雜,因為涉及大悲寺的另一條根本戒律:「不捉金錢戒」—剃度出家後,此生不蓄金錢,不接受金錢供養,不使用金錢,甚至不摸錢。
妙祥法師曾在2005年的一次開示中,以捐贈一件衣服舉例,詳細地告訴居士們應該怎麼「如法」地捐獻物資:「居士想供養僧人衣服,要先找淨人(註:指那些常年護持寺院的居士),跟淨人說:"我想供養這裡的僧團每人一件衣服,麻煩你替我做這件事情"。他把他的錢財交給淨人,然後又回到僧人那裡,跟僧人講:"師父你去找哪個居士就可以得到衣服了,我已經跟他說好了"。這時,僧人才能去取這件衣服。如果這個淨人不給衣服,通過六次要都不給,這個僧人再告訴原先供養那個人說:"這個事還得你自己處理一下,我取了六次他也沒給我衣服,還是你們自己處理吧"。這就完事了。」
大悲寺對「守戒」、「如法」有著嚴苛的要求,但是真能「清靜」嗎?
2013年7月,一個名為「湘女散盡百萬家財身陷遼寧"大悲寺"」的熱帖出現在天涯論壇,發帖者李根稱,湖南某女士本來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2011年,該女士開始學佛,前往遼寧海城大悲寺修行,卻過著奴隸般苦不堪言的生活,並給大悲寺捐贈了200多萬。還有其他爆料者聲稱,大悲寺裡存在「燃指供佛」的殘忍修行方式,這一網貼迅速引發了對大悲寺的質疑。
2013年8月,《人物)雜誌記者前往大悲寺,體驗五天「苦修」生活,並在最後一天採訪了主持妙祥,就種種爭議向他提問。
比如,妙祥的座駕是一輛京牌豐田越野車,送他去寺裡各處正在興建的工地,也用於接送他從方丈寮去齋堂吃飯,有網民說,「廟裡幾步路,既然你提倡苦修,怎麼還坐滾車?」
《人物》記者問:「這算不算脫離群眾?」妙祥回答:「咱沒有選擇。因為車輛只是一個代步,對於寺院,處理問題要及時,打個比方,要是我步行去指揮救火,那火早就蔓延了。佛教工作應該是一種有速度、有規律、有成效的工作,不能只是採取一種大夥認為認可的方式,而是應該採取一種符合事實的方法去做事。至於居士供養什麼車,這不是主要的。佛說如果你守住戒律,你不摸金錢,你可以有房、有地、有車,這是佛允許的。」
妙祥不談師承,也不提具體出家時間,只說自己屬於偽仰宗(註:中國佛教中禪宗五家之一)。妙祥的行腳苦修始於1995年,當時他已出家為僧,和另一位法號性空的僧人結伴,自山西五臺山走回遼寧。寺內一本刊物說,當時妙祥本想繼續往北走,去黑龍江人煙稀少的深山裡閉關,在本溪遇見幾位居士,一位孟居士說:「師父,你不用去黑龍江,想找深山很容易,本溪就有。深山老林有野果子、山菜、蘑菇,就是沒有供養也能在山裡生存。」妙祥就這樣被請到了本溪,在深山溝裡選了一個地方閉關。關房很小很簡陋,妙祥在本溪茅蓬閉關三年。1996年8月29日,妙樣出關。2000年,妙祥應邀率僧團來到大悲寺擔任住持。
據《南方周末》報導,妙祥接手之初,大悲寺極其混亂,廟前有佛教功德箱,殿內有道士佔卦算命,山頂有「東北大仙」賣5塊錢一桶的「仙人泉泉水」,剛剛出關的妙祥僧團有守戒嚴格的名聲,因此被請來整頓亂局。
整頓必然引來反擊。妙祥讓人把道教神像從廟內搬出,第二天便有人來廟裡鬧事,幾十個鬧事者圍堵僧團,發生撕扯,最嚴重的時候,鬧事者甚至將道教神像裝在小貨車上,由數十人護著向寺廟內衝去。數名僧人遭到毆打,居士們只能躺倒在公路上,以身體阻止貨車前進。最後,大悲寺一方也叫來了幾卡車的「社會人士」,雙方用木棒、鍬搞進行鬥毆,最終人數佔絕對優勢的大悲寺一方取得勝利。失敗的一方和大悲寺的居士進行了談判,從此撒退。回憶起過去,妙祥總是說得雲淡風輕。當《人物》記者說起大悲寺如今的佔地面積擴張,他說:「過去政府,還有一些外道(註:佛教用語,指佛教之外的道和異教徒)曾經對"不捉金錢戒"有說法,主要是說:你們不摸金錢怎麼可以建廟,在世間人來說,這個是說得通的,你沒錢怎麼建廟?所以這個成為攻擊戒律的一個口實了。政府現在看見我們再也不說"你們沒有錢怎麼建廟",外道也不說了,現在說"你們幹嘛要建這麼大。"」
現在的大悲寺橫跨兩個山頭和一個水庫,妙樣認為並不過分:「這麼多的僧人,他們需要活動空間。世間人有市場、殿堂、商店、娛樂場所、醫院,活動空間很大。僧人是長年累月生活在一個空間裡,這個空間寬敞一點,修行也能更方便一點。」他告訴《人物》記者,這些地皮都是向周邊村民承包下來的土地,有些承包十年,有些是二十幾年,政府並沒有給大悲寺劃撥專門的宗教場所用地。妙祥說二「個別領導說過:"我們不反對就是一種支持"。從建寺院就開始申請批地皮,一直到現在,一點兒也沒批下來,咱也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是領導對寺院不管怎麼說還是給予了寬容的,因為佛教可能是不能擴大,你小小的就行。咱們有很多活動,很多人群,需要空間。具體國家有沒有給宗教土地每年劃撥多少,有沒有宗教這塊,為什麼這麼多年一直沒給(大悲寺)批,咱也不通,因為咱也不懂這具體的宗教政策,咱只能說建完以後等待政府的認可或是幫助。」《南方周末》的報導提及大悲寺擴張過程中和周邊村民發生的衝突。關於這個問題,妙祥對《人物》記者說,「現在村民和我們關係算可以了,他們開始理解我們不為金錢,沒有利益之爭,另外,我們很多僧人甚至從來沒有到山門去過,甚至山門的商店都沒去過,從來不去,村民從來沒見僧人隨便進過那幾間商店,也沒有幾個僧人過去,所以村民逐漸對我們理解,他也放棄對寺院的利益要求,互相慢慢融合。」
在和村民打交道的過程中,大悲寺也使用了一些「方便」手段。有居士告訴《人物》記者,寺院山門外的那幾間商店,是大悲寺給村民蓋的,因為村民把蘋果園的地皮給廟裡使用,廟裡這麼做,也算一種補償。妙祥還說,大悲寺裡是依靠居士來做建設的:「居士發心,我們就做。比如他想供養一尊佛像,咱們告訴他是多大的,他們就可以採取方法去做。如果沒有(居士發心),咱們就不做。」
《人物》記者問:「你們提出有一個項目,然後由居士去認領?」
妙祥法師說:「不存在"認領"二字。當然我們也有規劃,不能亂做。咱也不號召、不攀援,有條件就做,一年做不成就兩年,兩年不成就一百年,這個都無所謂。主要是給眾生一個機會,如果不給眾生這個機會,他們就失去了捨棄貪心的機會。」
《人物》記者問他燃指的事,妙祥並未否認:「這是出家以後的事。按照菩薩戒,燃一指,或者燃一肢體,或是燃一柱香,都能消無始劫的罪業,捨棄自己對身體的貪愛。」
妙祥說,他自己燃一指供佛,是在1996年本溪閉關的時候,當時是「用蠟,就是油燈,慢慢燒掉的」。
記者問:「多長時間才能燒掉一個手指?」
妙祥回答:「我睡著了。燒一燒就睡著了,等到醒來一看燒完了。呵呵。」他笑了起來。
又問他,大悲寺有多少僧侶做類似行為?他說「個別」。住持究竟是否贊成這種行為呢?妙祥答:「這是佛的戒律。這不是誰贊成不贊成。」
很多人認為燃指供佛是一種殘害身體的行為,但妙祥堅持認為他做的事不是自殘。「自殘咱們反對,那是毀壞身體來達到某個目的。但是如果你舍不下自己,沒有一點點的布施心,最後還想達到無我的心,真正去救度眾生,是做不到的。你沒有這個舍,就沒有那個舍,它是一個連串的關係,和自殘是兩個概念。」 (來源:人物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