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南朝齊武帝寵信出身寒微的紀僧真,紀僧真想要獲得士大夫的身份,齊武帝說此事自己說了不算,讓紀僧真去拜見當時的士族領袖。
大家如果去南京博物院參觀的話,想來會對「竹林七賢與榮啟期」模印拼鑲磚畫留下深刻印象。這一題材的模印磚畫在南朝高等級墓葬中曾被多次發現,目前學界普遍認為「竹林七賢與榮啟期」是判定南朝帝陵的重要證據。
竹林七賢作為魏晉風度的代表,以隱逸或高士的形象為人們所熟知,為何佔有財富和權勢的帝王要在陵墓中表現這些高士的形象?有觀點提出,這類高士的形象代表著升仙的願望。但大致來看,帝陵中發現隱士總是一件令人玩味的事情。某種程度上,它暗示了皇帝對隱逸生活的嚮往,也透露出魏晉南北朝作為士族社會的一些重要面向。
士族身份的獲取「非皇權所能左右」
魏晉南北朝時期通常被視為士族社會,東晉南朝尤為典型。何謂士族社會,一個重要的標誌就是士大夫具有自立於皇權之外的特徵。
南朝齊武帝寵信出身寒微的紀僧真,紀僧真想要獲得士大夫的身份,齊武帝說此事自己說了不算,讓紀僧真去拜見當時的士族領袖。可在見面後,對方竟命人「移吾床讓客」,硬是把紀僧真趕了出來,留下了「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的名言。在當時社會,皇帝可以給予一個寒人高官厚祿,但其士族身份的獲取,則取決於士大夫群體的認可,而非皇權所能左右。
士族社會的一大特徵是以門第自高,甚至覺得聯姻皇室也算不上什麼榮耀。故唐文宗都抱怨:「我家二百年天子,顧不及崔、盧耶?」故相對而言,中古時期是一個階層比較固化的時代。
提起魏晉風度,人們可能會想到嵇康的名言「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學者們一般將其定位為一場文化革新運動,代表著對儒家名教羅網的衝決,竹林七賢這些人更是被視為政治黑暗時代中的反抗者。可是,對於魏晉風度的這一認識是如何形成的呢?這一看法主要是受民國以降學者的影響,特別是研究文學、哲學的學者意見起了很大的作用。
就一般公眾而言,可能更多受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和宗白華《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的影響。宗白華的文章開篇就說: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於智慧、最濃於熱情的一個時代。魯迅要給阮籍平反,則進一步敏銳地指出,「魏晉時代,崇尚禮教的看來似乎很不錯,而實在是毀壞禮教,不信禮教的,表面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
將魏晉風度定位為破壞名教的反抗者,可以說是五四運動以來現代學術的產物。但有兩個背景需要注意:一個是學術史的背景。五四時期的那批學者總體上持批判儒家主導的傳統社會立場,因此注重發掘中國歷史上反抗者的系譜,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體現了這種批判性。另一個是歷史本身演進的脈絡。即使我們認定魏晉風度及玄學興起是一場文化革新運動,也要看到與此同步發生的是士族社會的漸次形成。此種文化上的新面貌,實際上與社會階層的固化之間存在著某種緊張關係。確實要追問,為什麼一個被稱頌為思想解放的時代,轉身卻塑造了階層流動凝固的士族社會?
「君父先後」討論,衝擊儒家名教思想
魏晉風度的一大表現是質疑名教、不受禮法拘束。質疑名教風氣的產生,大約可以追溯到漢末清議。清議是指在野的士大夫有感於宦官及外戚專權的亂象,批評政治、裁量執政。「風雨如晦,雞鳴不已」,這種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獲得很高的評價。但其倡導的凌厲激昂士風,最終卻招來了黨錮的打擊。
黨錮就是禁止黨人及其家屬做官。這大大動搖了地方精英對於王朝的向心力,儒家的意識形態開始瓦解。到了漢末,甚至出現了一個流行的話題叫作「君父先後」。所謂「君父先後」,用現在的流行語來講就是「當女朋友和媽媽同時掉到水裡,你先救誰」。話題本身是開放式的,但暗含的指向是當時士人開始意識到家族(父)與國家(君)之間是可能發生衝突的。
而在此之前,總體上並不存在這樣的問題。漢代察舉最基本的名目就是「孝廉」,求忠臣於孝子之家,二者是同構的。漢末開始出現先「家」後「國」的轉變,就是把家族利益置於國家之上,這是士族社會形成的一個重要特徵。正所謂「與時推遷,為興朝佐命,以自保其家世,雖朝市革易,而我之門第如故」。
漢末清議運動另一項重要的遺產是對「清」的推崇。從清議、清談到官分清濁,可以說「清」構成了此後士族塑造自我認同的重要符號。不過,士人重清譽走到極端後,難免會出現沽名釣譽之徒,以至於留下了「舉孝廉,父別居」這樣的話語。
到了三國時期,原來塑造漢代士人道德與行為規範的儒家名教思想開始動搖。隨之,漢魏以降出現了世官的現象。眾所周知,漢魏易代是通過禪讓方式完成的。我國傳統王朝易代的方式主要有兩種:第一種是革命,即以暴力的方式推翻前朝,湯武革命便是其中的代表。另一類則是禪讓,模仿古代聖賢的遺意,通過和平的方式完成政權交替。這種禪讓在巧取豪奪的背後,表面上要經過三讓而受等一系列你推我讓的儀式。所以,曹丕篡漢後講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舜禹之事,吾知之矣。」
禪讓與革命之間根本的不同在於,禪讓並不否定前朝的合法性。因此漢魏禪讓過程中,漢末的官僚階層基本上被完整地保留到新朝。曹魏中期後,官僚層中已經充斥貴戚子弟,加上之後魏晉嬗代也是通過禪讓完成的,累世為官現象由此普遍出現,這進一步夯實了士族社會的根基。
精緻文化共同趣味,折射階層性和封閉性
一般印象中,魏晉名士是一群儀容秀美、談吐風雅的士人。但這種令人企羨的風度是否代表這一群體的全部,是一個可以認真思考的問題。下面僅以鄧艾、鍾會伐蜀之役中發生的「二士爭功」悲劇為例,來談談名士的另一面。
景元四年的伐蜀之役,因《三國演義》的渲染而為人所知,甚至可以說是這部經典小說中的最後一個高潮。事實上,伐蜀之役是一場受內政因素驅動的戰爭,而非司馬氏有澄清天下之志。甘露三年二月平定諸葛誕後,司馬昭掃清了嬗代路上的最後一個障礙,因此當年五月便有了「封晉公,加九錫,進位相國,晉國置官司」的動議,這意味著禪讓連續劇的正式開場。此時,那位性格剛烈的年輕皇帝做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率領親隨衝出宮去攻打了司馬昭,結果還沒走到司馬昭府邸便被刺殺了。但皇帝被弒給司馬氏造成了巨大的道德壓力,同時也揭破了禪讓連續劇中你情我願的面紗。此後五年內,儘管屢有九錫之議,但司馬昭一直未敢接受,魏晉易代一時間陷入僵局。
在此背景下,司馬氏被迫尋求建立不世之功,使魏晉嬗代重新具有道義上的合法性。直至司馬昭決心伐蜀前一年,姜維依然有能力騷擾曹魏邊境。因此,當時曹魏在西線最有聲望的將領鄧艾反對伐蜀,直至司馬昭派人來說服後才勉強同意。
伐蜀之役由司馬昭的親信鍾會為主帥,鄧艾受命率領偏師。根據謀劃,魏軍最初的戰略意圖是發動一個鉗形攻勢:鍾會統帥主力十餘萬,從駱谷、斜谷的大路進取漢中;鄧艾與諸葛緒各統諸軍三萬餘人從隴西進攻,進行戰略牽制。希望通過鄧艾、諸葛緒的前後夾擊,阻止姜維退往漢中,使得鍾會率領魏軍主力能夠迅速佔領漢中,打開進攻成都的通道。但由於諸葛緒行動上的猶豫,差了一日而未能阻截到姜維,姜維最終得以從橋頭突破,引軍退往劍閣,並依仗天險,與鍾會率領的魏軍主力相持。
因此,儘管最初魏軍取得了一系列勝利,但姜維依然保持戰略上的主動權。不過,之前的勝利對於司馬昭而言已經足夠。在前線捷報傳來之時,他便立刻接受了先前屢次辭讓的相國、晉公、九錫之命。此時,鄧艾決定放棄原來與鍾會匯合的計劃,改走陰平小徑,從而繞開劍閣天險,直取成都,進而一舉滅亡蜀漢。
鍾會與鄧艾二人背景迥異,鍾會是名臣鍾繇之子,出身於漢末最有聲望的士人家族,與司馬昭關係密切。《世說新語》中記載,司馬昭、陳泰、陳騫、鍾會相約出行,鍾會遲到,司馬昭戲謔時故意提及鍾會父親鍾繇的名諱。時人重孝行,與人接談中觸犯對方家諱是嚴重的冒犯,但反過來,如果關係非常密切的朋友,也會用對方的家諱來開玩笑。素有捷才的鐘會不甘示弱,用「矯然懿實,何必同群」予以反擊。這八個字中巧妙地點到了車上三人的家諱,司馬昭的父親司馬懿,陳泰的父親陳群,陳騫的父親陳矯。這種妙對是魏晉風度的重要體現,同時也是士人文化認同的重要標識。
鄧艾出身低微,是襄城典農屬下的部民,靠積累軍功而致高位。更糟糕的是,本人口吃,與講究捷悟的文化風氣格格不入。或因如此,在爭功一事上,鄧艾最後可謂冤屈而死,跟隨他滅蜀的部下也未能獲得應有的封賞。
由此可見,魏晉風度雖然是一種精緻高雅的文化,但也要注意這種文化背後的階層性和封閉性。實際上,官僚階層經過魏晉兩代的生長發育,已經形成了一個通過婚姻、交遊、同僚、徵辟等方式凝結起來的政治利益共同體。加之魏晉之際玄學清談的興起,這些官僚家族又在文化上逐步形成了共同的趣味和認同。東晉南朝的士族雖然並非完全承自魏晉官僚階層,但至少有兩個重要的特徵源自西晉:一個是具有累世仕宦傾向的政治群體,一個是以玄學清談為共同文化特徵的官僚階層。(文/仇鹿鳴 大學歷史系)
本文根據「東方講壇·回首向來處——歷史上的民眾生活」系列講座上的演講速記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