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新聞攝影人們的狂歡剛剛平息。
阿姆斯特丹當地時間2月20日12點,2019年第62屆荷賽獲獎作品提名名單揭曉,迅速引起了國內新聞行業攝影人們的強烈關注。這些行業內人口中的「荷賽」,指的是世界新聞攝影比賽(WORLD PRESS PHOTO),簡稱「WPP」。因其總部世界新聞攝影基金會(WORLD PRESS PHOTO FOUNDATION)成立於1955年的荷蘭,這個比賽被通稱為荷賽。
除了對於獲獎作品的討論之外,人們紛紛關注到了荷賽的一個新變化——今年的荷賽新增了年度圖片故事、年度交互作品(World Press Photo Interactive of the Year)、年度在線視頻(World Press Photo Online Video of the Year)三個獎項。這似乎意味著,在新聞行業日漸轉型的視覺報導領域,荷賽也在探索和鼓勵著更多的可能。
荷賽在新聞攝影人眼中的權威地位不可否認,但也非人人都贊同它的「神壇」地位。此次荷賽,中國攝影師無人獲獎,但依舊有不少中國攝影師參與到其中,甚至不乏被調原片的作品(被調原片說明已經進入了比賽的後期階段,但不代表百分之百獲獎)。我們邀請了六位攝影師,其中包括行業內的攝影記者,以及一位自由攝影師,講述他們曾經距離荷賽一步之遙的作品。而他們「講故事」的方式,除了圖片線索本身,還包括視頻的新媒體形式。當下新聞報導攝影轉型的時期內,他們如何看待這場矚目的比賽?他們的個人創作,在這樣的時代裡又將會怎樣進行下去?
崔力(現重慶日報攝影記者,曾參與2017年第60屆荷賽)
記得當時剛剛開始春節假期,我帶著孩子和太太自駕去海口過春節。剛到海口的那天晚上半夜,我的郵箱收到荷賽讓我調原片的郵件。我是早上七點剛過醒了的時候看到的,第一反應很高興,畢竟這是行業內最高獎項。於是我趕緊定了當天往返重慶的機票,回家找照片。當時沒票了,只能買頭等艙飛回去,往返大概八千多塊,現在想想蠻肉疼的。
當時投的那組《城市縫隙》是拍攝重慶高速發展的城市化,選擇這一組照片是因為覺得題材和形式都還不錯。最後被調原片的那張照片(如下),估計是被評為從中選出一張放入了單幅的單元之中。這組照片我到現在還在繼續拍攝,但並不專門進行,碰到了就拍兩張。
對每個做攝影的人來說,特別是報導攝影師,荷賽其實是一種認可。不過得獎這個東西我覺得還是那句話,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畢竟荷賽和我們最大的區別不是攝影語言上的,而是價值觀上的不同。
我一直覺得攝影是個單張的藝術,單幅講故事或者並列講故事或者宏大敘事都不錯,但我們現在拍得很多所謂圖片故事我真覺得是一個夾縫產物,會隨著科技和網絡的發達被視頻代替。現在我還在拍重慶,拍我看到的重慶。都說拍好身邊的,其實也是給窮找藉口,報導攝影師窮。
崔力投稿作品《城市縫隙》:
金立旺(現新華社攝影部記者,曾參與2019年第62屆荷賽)
我距離荷賽最近的就是這一屆。在(投稿)截止日期前一天,我挑選了幾組照片上傳,1月17日收到調原片的郵件,2月20日收到通知落選的郵件以及「安慰」信。
我投稿的這一組照片叫《與受傷的候鳥對話》,是去年參加大江奔流——來自長江經濟帶的報導大型採訪團沿長江而下採訪,在鄱陽湖邊一家候鳥醫院拍攝的。兩大客車的記者,只有不到一小時的採訪時間,拍攝環境嘈雜,時間非常倉促。在當地一位朋友的幫助下,我拍了5-6個還算過得去的畫面。這隻候鳥在這家醫院已經多年,它所待的房間非常有氛圍,斑駁的牆壁,破落的窗戶,非常吸引我。因為我想拍一張這隻候鳥和其他護鳥人一起的合影,這位醫生去抓鳥前發生了這一幕「對話」,有點出乎意料,但對話的場面中的這種互動關係具有戲劇性。選擇投送這組照片,是因為鄱陽湖是我國對打的淡水湖,每年候鳥遷徙量非常大,有相當的關注度。我一直關注著鳥、湖、人的關係,以前就拍過幾次。
荷賽有著悠久的歷史,她具備國際化的視野,專業化的標準,對於職業攝影記者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賽事。我認為,儘管荷賽本身帶有西方的價值體系和意識形態,多年的實踐下來,已經有些框框,比如對於一些題材的過分偏愛、對於一些表現手法傾向性明顯、對於中國認識不夠全面等等,這些我們需要批判地認識;同時,我們也要意識到這項賽事的專業性,對於我國新聞攝影的專業化、職業化發展,就目前來說還是具有一定的指標性意義,具有借鑑性。參加荷賽,重要的在於參與,獲獎是其次的,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對於題材和表現手法的選擇,一開始可以模仿,但是最後還是要有自己的風格。不能為了獲獎而去拍攝照片,低劣的模仿、投機性的選擇題材去迎合評委的品味,是沒有出路的。作為攝影專業從業者,最為重要的找到自己,對自己負責。攝影是一輩子的事情,最終的評價是基於對你所有作品的評價,而不是某一張或者某一組。
我目前進行的拍攝,日常主要從事科技條線的採訪拍攝,工作之餘,用大畫幅相機關注中國的變遷,在拍攝《過渡》、《科學研究》等項目。
金立旺投稿作品《與受傷的候鳥對話》:
王翰林(自由攝影師,曾參與2019年第62屆荷賽)
我參與的是今年第62屆的荷賽,投的是Digital Storytelling長片類別。我知道這個獎項是看到去年看到攝影師羅晟文的作品獲得短片提名,他是一位我很喜歡的攝影師,於是就激起我把自己的視頻作品也拿去試一試。因為我不是新聞從業人員,沒有記者證,所以我在投稿的時候搜集了很多關於我的作品新聞稿和畫冊,最終他們才允許我進入。我是在2月1號收到通知,進入評委會評選,並提交了一些視頻截圖和一分鐘預告片,還有海報,並被告知在2月10號出結果。
我的投稿作品是《尋覓魯博》中的視頻部分,我認為這部分最適合講故事大賽的要求。這組作品是我在2017至2018年期間完成的,講述的是我尋找與我相關的歷史與記憶,又回到一些舊地,感受一些情感,搜集與我的身世有關的文獻和物品,拍攝了我的家人和一些與我相關的景觀。是關於我私人情感的一組作品。我對荷賽關注很久,但我沒有新聞性的作品可以參與,所以覺得Digital Storytelling是離我最近的一個類別,從最終提名的那些作品來看,我的主題還是比較私人的,不太關乎人類得宏觀命運,但我確實是在講故事,可能這裡面有契合點。
我認為荷賽是大家學習和了解多國文化的平臺。它是一項專業性的比賽,有很好的宣發,但也不要過分迷信。我覺得他們本來就沒有限制誰可以參加誰不可以參加,他們只是在追求專業性,以及是否符合獎項的宗旨——獎項本身並沒有刻意去限制某一類人或攝影。對事物的表達方式多元化必定是未來的發展趨勢。
我目前在拍攝一組關於一種病症和瀕臨死亡的作品,也是比較私人化的,關乎我的家庭,正在進行中。
王翰林投稿作品《尋覓魯博》(視頻部分,一分鐘剪輯版本):
李雋輝(現中國青年報記者,曾參與2019年第62屆荷賽)
距離荷賽最近的一次就是這一次,2019年的第62屆荷賽。1月17日我收到郵件,被告知需要上傳原片,當天就傳了。
我投稿的作品拍的是中國在非洲的工業園區中的當地僱員。是2018年8月份在非洲衣索比亞首都阿迪斯阿貝巴附近的兩個中國工業園區進行的拍攝採訪。選擇這一組照片的原因,一是之前比較少看到有人拍攝類似的題材,再者影像的素質還可以。
作為行業內的一個比賽,荷賽一直是標杆之一。對於還在從事這個行業的人,從這裡能看到同行所做的工作,也能從細微之處的改變了解這個行業正在發生的變化——比如增加了視頻、多媒體等報導形式的獎項,還有長期項目和團隊合作項目,每年都會有變化。
我目前的工作還是以報社的工作為主,在準備3月份兩會的選題。
李雋輝投稿作品《在中國工廠上班》:
劉行喆(前澎湃新聞影像新聞總監,現梨視頻內容與版權總監,曾參與2018年第61屆荷賽)
我參加的是2018年61屆荷賽時被調底,1月19號組委會發出了調底的郵件,結果郵件直接進了我郵箱裡的垃圾箱,直到1月23日我在外地出差的時候才發現。郵件中組委會要求在48小時內提供原片,我因為已經錯過了這個上傳時間,所以給組委會寫了一封郵件解釋情況,後來在第二天收到了來自組委會的回覆,讓我24小時之內必須上傳原片。我按照要求上傳原片後,就進入了漫長的等待期。
當時投稿的作品主題是當年非常熱門但是鮮有攝影師問津或深入報導過的一個題材:比特幣。為了這個項目的拍攝,我前前後後大概準備了一年半,因為眾所周知比特幣在國內是比較灰色的地帶。從認識玩家,到進入比特幣玩家這個圈子,到認識「礦」工,再到礦機生成企業,最後是國內最大的交易平臺,我幾乎把這個鏈條上的各個人群都摸了一個遍。拍攝分好幾次完成,我試圖完整地向人們展現神秘的比特幣生態圈。因為投送荷賽的張數限制(組圖十張),最終的投送內容偏向於向觀眾展示在四川的崇山峻岭間,這樣一群「淘」金人的生活狀態。
今年荷賽新增了三個獎項,分別是:年度圖片故事、年度交互作品和年度在線視頻 。我認為這不是變化,而是隨著多媒體和數位化的爆炸式發展,傳統的荷賽也在對這些新的表達方式和對當下視覺報導新趨勢進行調整和適應。
荷賽就好比電影屆的奧斯卡或者音樂界的格萊美,是每個新聞或紀實攝影師都夢寐以求的榮譽,是心中的一座聖殿,它激勵著全世界的攝影師為之努力奮鬥甚至付出生命,它也是我們觀察世界、審視自己的一個窗口。同時對於中國攝影師來說,中文報導在世界報導中地位很低,荷賽是讓自己的作品走出去,讓世界認識中國、了解中國攝影師的一個渠道。但是它的權威性也在降低。我知道有不少中國攝影師是抱著買彩票的心態在投送荷賽,這是對這個獎項的不尊重,對於我自己而言,我沒有投送62屆荷賽,但是未來有值得投送的作品,我還是會繼續參賽的。
劉行喆投稿作品《逐夢神秘比特幣:深山裡的「印鈔廠」(Inside the World of Chinese Bitcoin Mining)》:
張磊(現天津日報攝影記者,曾參與2016年第59屆荷賽並獲獎,並參與2019年第62屆荷賽)
2016年我獲得第59屆世界新聞攝影比賽(荷賽)當代熱點類的一等獎,當時報送了兩個題材的照片,一個是霧霾題材,另一個是天津港812爆炸的題材。當年這個兩個題材都被調取了原片,霧霾是單幅,天津港812爆炸是組照,最終《中國霧霾》獲得了荷賽。今年的1月17日,我收到了荷賽調取原圖的郵件,是我投送的《綠地》主題的一幅照片——我在2018年拍攝了大量的有關城市防塵網的圖片,這是其中的一張。當時拍攝這組照片的時候是被城市中隨處可見的綠色防塵網所吸引住了,雖然這些人造景觀看起來很有趣,甚至有些魔幻,但它卻真實的反映了人們對環境改變所作出的努力。我想這樣的題材會非常適合圖片來表現。
我個人對這次獎項的設置沒有太多的研究,賽前只聽說增加了年度圖片故事類,攝影一個很重要的功能就是用圖片講故事。之前年度圖片都是單幅,這次增加了圖片故事類獎項,我覺得非常有意義,這也會讓我們見到更多的精彩圖片。至於年度交互品和年度在線視頻兩個多媒體獎項我覺得應該也是隨著新媒體時代而應運而生的吧,影像畢竟是多元化的,出現更多的呈現形式應該是一件好事。
荷賽的全稱是世界新聞攝影比賽,顧名思義它其實是全世界的新聞攝影師(或者說是報導攝影師)每年一度的一場業內比賽,或者說是對一年重大新聞事件影像的一個總結,荷賽的權威性使得大家對它的期待越來越高,且越來越受到業內乃至攝影愛好者的重視。個人認為攝影記者是一個要靠激情與自覺才能做好的職業,然而這種看似散漫的工作恰恰可以最大程度發揮出攝影記者的潛能。某些時候拍出一張好的照片,不一定在每天採訪的過程中,而是在日常生活裡,是一種不經意的感覺,這也許是攝影記者與其他工作不同的地方。
每年一度的荷賽開賽前,許多攝影記者都要挑選自己這一年拍攝照片,這其實是對自己一年來工作的總結,看看這一年下來有多少新聞圖片可以達到參賽的標準,我覺得這是最重要的。荷賽揭曉後,你也會發現自己的不足,來年可以繼續努力。荷賽對於我的意味著尋找差距。
從表面上可以說現在是中國報導攝影最好的時代,各種高性能的相機、多媒體的拍攝手段,以及眾多的發表途徑,這些都讓報導攝影師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但隨之而來也讓許多攝影記者走進了誤區——他們逐漸沒有了自己的攝影語言,大多為千篇一律的拍攝手法,一味追求點擊率的拍攝主題等等。這些也使得我們忘記了要回歸到「新聞」這個主題上來。荷賽還是比較「傳統」的,這種傳統是繼承了影像報導的本質,發現問題,解決問題。荷賽不是圖片展,他是對新聞的總結。雖然這些年新聞行業經歷了許多起伏,但新聞本身不會消失,荷賽也不會改變,只有攝影記者要在這樣不斷的變幻中找到自己的方向。
目前我還沒有確定要拍攝的主題。
張磊投稿作品《綠地》:
*文中所有圖片和視頻由攝影師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