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聲甘州》
柳永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幹處,正恁閒愁。

《八聲甘州》這一詞牌,源自唐朝邊塞曲,相比教坊曲,邊塞曲的節奏感往往更強,這點從柳永這首代表作中,表現得分外鮮明,全詞,尤其是上闕,格調宏大,一氣呵成,毫無滯澀處。上闕先寫景,大雨無邊,潑灑江天,仿佛把秋季的景物洗滌得更加清亮澄淨。此曲有多處須用單字領起,比如開篇的「對」,「瀟瀟暮雨灑江天」只是實景而已,加一「對」字,則將主人公置身在畫面之中,使情感的交融更為自然。然後,第二個領字是「漸」,從泛言的「清秋」完美過渡到了具體實景。實景首先闊大,是「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然後目光收回到身邊,「紅衰翠減」。詞人不禁慨嘆「苒苒物華休」,春夏之際的種種美景全都逐漸逝去了啊,還能剩下些什麼呢?

剩下的「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江水東流,所表達的意象源自孔子所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是指無論白天黑夜,江水都在流淌,不肯停頓,不肯回頭,以江水比擬時光,一去無蹤,再難挽回。高明的是,詞人在這裡不寫「晝夜東流」,而用「無語東流」,江水無言,以示無情,以江水比擬時光,亦顯時光無情,在如此無情流逝的時光籠罩下,詞人顯得是這等孤清,這等無助,這等渺小。

上闕寫景,下闕抒情。先寫「不忍登高臨遠」,可是上闕之景本來就是登高所見,而且還有一個「對」字,可見所謂「不忍」,並不是不去做,只是做了以後更覺悲傷,就如同「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一般。可是究竟悲傷些什麼呢?隨即點明「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乃是懷鄉之故。詞人感嘆自己江湖浪跡,他鄉滯留,都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何事),事情就發展到這一步了。要何時才能擺脫種種羈絆,回到家鄉去呀。

家鄉也只是泛指而已,家鄉是鄉梓、家族、家庭、父母、妻兒等各種懷思的代表,那麼,詞人最懷想的,是家鄉的哪一部分呢?其實是妻子。在這裡,詞人沒有明寫想念妻子,卻筆鋒一轉,開始設想起妻子在自己離去後的舉動了。想來她應該經常登上妝樓眺望,期盼我回家吧,但是一艘艘舟船從天際般遙遠之處歸來,上面卻都沒有我的身影。謝胱《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橋》,有「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句,在這裡柳永卻反其意而用之,說「誤幾回」,表面上說妻子識錯了歸舟,實際上是說根本就沒有她所期盼的歸舟存在。

寫完自己想像中的妻子情況,詞人突然再繞一個圈,又想像妻子會怎樣想像自己呢?她應該不會知道吧,就在她思念著我的時候,我也正在思念著她啊。《藝衡館詞選》中引用梁啓超的話說:「飛卿(溫庭筠)詞:『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此詞境頗似之。」也就是說,柳永這種手法如同照鏡,鏡外人看鏡中人,鏡中人復看鏡外人,幻境與實景互相交錯,使得所要表達的情感色彩愈加濃厚。

歷代對此詞評價頗高,《候鰭錄》引用蘇軾的話說:「世言柳普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雲『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語於詩句不減唐人高處。」說柳詞精彩處可與唐詩相提並論。項安世《平齋雜說》甚至評價道:「杜詩柳詞,皆無表德,只是實說。」把柳詞與杜(甫)詩相提並論。在北宋前期,詞和詩相比,本為小道,所以叫作「詩餘」,而從柳永開始,詞開始擺脫了依附於詩的地位,真正成為一種嶄新的具備獨有特色的詩的形式,作為唐詩頂峰之一的杜詩,和作為宋詞頂峰之一的柳詞,確實可以說難分軒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