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寒假,我看了山東大學中文系教授袁世碩所做的關於聊齋志異的主題講座,收穫頗豐。
講座最開始,袁老師講了《聊齋志異》的性質,他說中國古代短篇小說有兩大類,或者說是兩個不同的系統,一類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流行的志怪書,從小說史的角度,稱它是志怪小說,到了唐代發展為傳奇小說,另一類是由唐代寺院俗講和宋代娛樂場裡的說話,也就是現在所說的說書,話是故事的意思,從這裡邊孕育出了話本小說,前一類小說用文言作成的,它敘述的內容大多是「怪異非常之事」,講述神仙鬼怪的故事,比如說晉代的《搜神記》,《幽明錄》等,第二類用白話敘述,敘述的內容多是現實人生的故事,猶如我們現在的寫實小說,只有少數的作品是敘述神怪故事,或者說敘述人生故事中間摻雜了虛幻因素,這類的小說,宋元明時期的作品,收集在「三言」當中,而聊齋志異屬於前一類志怪傳奇系列的小說。
講座接下來介紹了蒲松齡的生平以及《聊齋志異》的創作背景。蒲松齡的家庭不太富裕,始終希望通過科舉考試進入仕途,但是他僅僅在年輕時期中了秀才,以後多次參加鄉試都沒及格,為養家餬口在官宦人家做家庭瑣事,他從二十歲左右開始作《聊齋》,在四十九歲的時候,他進行了初步結集,但他並沒有停止寫作,直到花甲才慢慢停止,前後歷經四十年之久。初步結集後,便引起了當地文人的興趣,開始有人借抄,大約在康熙二十六年,他偶然的一個機會遇見了當時著名的大詩人兼朝廷高管王漁洋,得到了他的賞識,因此名聲遠揚,借閱傳抄的範圍更加廣泛,由於家庭貧窮,無力刊行這部小說集,所以他生前沒有做最後的編輯工作,死後只留下了手稿八冊,到了他逝世後五十年的時間裡,方有人在杭州刊行了《聊齋志異》。這是聊齋志異的第一次刊行,這個本子影響很廣,俗稱青柯亭刻本。距現在存留下來的半部手稿,還有幾部他生前或者死後,社會上的傳抄本,以及青柯亭刊本,把這幾本放在一起進行判斷,聊齋異志總共約有500篇。
聊齋志異具有複雜的面貌,這500篇裡嚴格說來有的算不上小說,是蒲松齡在不同生活階段寫出來的,他們在體裁取材作法風格各個方面都不是一致的,從文學性的角度講也有高低優劣的區別,就文體來說,其中有非常簡略地記述奇聞異事的,如同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粗陳梗概」的志怪小說,比如其中有一篇,題目叫做《瓜異》:「康熙二十六年六月,邑西村民圃中,黃瓜上復生蔓,結西瓜一枚,大如碗。」 再比如說《化男》只是記述一女子被隕石砸中頭顱變為男子,其中也有敘寫的比較細緻生動,故事曲折的篇章,這些篇章就像唐人傳奇小說,比如《西湖主》《王桂庵》每進展一步有柳暗花明之感,還有《嬰寧》中寫嬰寧的性情,愛花,愛笑,反覆描繪,如同是一部性格小說。這些篇章都超過了唐人傳奇,也超過了明代人寫的傳奇小說。
而就《聊齋》的取材,其中有採制社會傳聞的,或者直接抄自友人的筆記,在篇頭標出某人言等,其中也有就前人的作品,前人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或者唐代傳奇小說的作者,不同程度的改寫前人作品或者再度創造,這裡面有不同情況,比如《鳳陽士人》一篇,基本上是抄襲唐代白行簡的《三夢記》裡的一夢,還有《種梨》,這一篇介入了《搜神記》《徐光》裡種瓜的故事,故事基本一樣,只是小說裡的人物從種瓜改為種梨,描寫上做了一些加工。這種現象曾經引起了魯迅先生的批評:「此不自白,殆扶古而又諱之也」,他沒有說明,但實際上他偷偷抄襲了前人作品,但聊齋志異取材不僅僅是前面兩種情況,有些篇章是蒲松齡的虛構,比如說《嬰寧》《葉生》《嬌娜》《黃英》,這些篇章都不外是敘述超現實的怪異之事,一類是鬼魅入人間,一類是人入陰間或仙境,也就是說,聊齋志異無論是那種類型都是記述超現實狐鬼花妖的故事,即使不是,其中也含有怪異的色彩。
就編制小說故事性質思維來看,聊齋和以前的志怪小說也是非常相似的,魏晉南北朝的志怪小說,無論是歷史加的搜身,還是佛家明因果,道教的升仙變異,都是建築在古人的宗教意識的基礎上,比如承認鬼神的存在,人死為鬼,幽冥相通,物老成精,人物互化,人與神仙的交往,六朝志怪小說中間就貫穿了宗教神秘性觀念意識,雖然比起前人的志怪小說,唐傳奇小說有更豐富的現實人生的內容,聊齋依然沿襲了這種神秘性觀念意識來撰寫故事的。
講座講述了《聊齋》中狐鬼花妖世界的內蘊以及作者科舉失意在文章中的體現。《聊齋》裡除了那些志怪小說式的記述奇聞異事的短篇,篇幅較長的有故事情節的篇章男主人公大半是落魄失意的書生,也就是像作者這樣的人,裡面敘述的故事也多數與這一類人有關,比如科舉愛情家庭社會交往,大體上不出這一類人關心問題的範圍,那麼這些故事是蒲松齡出於自己的心靈創造。這樣聊齋就呈現出了自寫其心、自述其憤、自表其哀也就是抒情言志的特點,他寫的這些狐鬼花妖的故事,就像詩人作詩,抒情言志。這是以前的志怪小說所沒有的。而聊齋的成功之處在於自喻自況。志怪小說所記敘的怪異之事是記述世外之事,很少有作者寫自己的事情。同樣,話本小說原來是出自說書人的口吻,敘述者與故事拉開距離,含有作者自喻自況的作品出現在明末清初,其中話本小說的作者有李漁,後來的章回小說繼承了這種創作狀況,而且出現了《儒林外史》和《紅樓夢》,這兩部作品是不同程度上就自己的所見所聞,親身感受創作出來的作品,在白話小說是這樣,那麼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撰寫狐鬼花妖的故事卻有很突出的自況自喻的作品,其中最直接明顯的是寫科舉失意的悲憤,嘲諷考官昏庸的作品,他作聊齋和參加科舉考試幾乎同步進行,從二十歲到六十歲,一次一次名落孫山,借談鬼說狐來進行宣洩悲憤。舉例,葉生篇,是蒲松齡的早期作品,寫葉生「文章詞賦,冠絕當時,而所如不偶,困於名場」但其實這是寫作者自身的現狀,葉生在一次考試失敗以後鬱悶而已,死不瞑目,幻形留世,將他生前寫的文章傳授給一位對他很賞識的官員的兒子,他卻在官場節節高升,說明不是文章不行,而是命運不濟。還有《司文郎》《賈奉雉》,辛辣諷刺考官的昏庸,不辯文章好壞而「黜佳士而進凡庸」,《三生》《考弊司》都是借冥間的故事進行表達科舉失意的悲憤。
這個講座讓我收穫了很多關於志怪小說的知識和《聊齋志異》的文學內涵,另外讓我感觸很深的是我們應該就作品的實際情況來理解作者在精神世界裡的思考,就像在《聊齋》中,蒲松齡的自喻自況不僅表現在書生科舉失意的悲慘命運,還有寫書生與鬼、花精等愛情故事,其中的女主人公擁有美好的品質、來去自由,能給書生帶來安慰,這又何嘗不是一種作者內心世界的反映?最後,且說,「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及志怪傳奇小說之大成。」《聊齋》實乃集大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