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書法與繪畫的關係是一個古老的命題,在論及中國書法與繪畫的關係時,「書畫同源」是從古至今流傳比較廣泛的一種說法。這種說法源自於古人的一些表述。唐代畫家王維在《為畫人謝賜表》中曾說過:
「卦由於畫,畫始生書」。
這是目前為止有關「書畫同源,書出於畫」最早的說法。
唐代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說:
「是時也(軒轅氏時),書畫同體而未分」。
宋代《宣和畫譜》中說:
「書畫本出一體,蓋蟲魚鳥跡之書,皆畫也,故自科斗而後,書畫始分。」
這些古代的文人學者都認為「書畫同源,書出於畫」。但這種觀點只是他們的一種主觀臆測。他們在表述這種觀點之前,並未考察實物,也未探究本源,因此缺少證據支撐,並不足以為人所實信。
另有人探討中國書法與中國繪畫在技法上和所用工具上所具有的相同之處。試圖從這些方面來尋找書畫同源的佐證。他們認為中國畫講究的是骨法用筆,是以線條為主要表現形式,而線條又是中國書法的生命力,所以,「線」 是中國繪畫與書法的共同要素。他們認為書畫又都以毛筆作為工具,所以書與畫有很多的共同點。他們所舉證的書與畫所擁有的這些共同因素,毫無疑問能證明中國書法與中國繪畫之間的確有著非常緊密的聯繫,但尚不足以佐證「書畫同源」的觀點。
著名學者徐復觀經過仔細的研究後,在書與畫是否同源的問題上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徐復觀在對畫與書的本源上加以分析考證後,得出了我國的書與畫完全是出於兩種不同體系的觀點。
徐復觀從我國古代龍山期,仰韶期的彩陶,以及殷代的青銅器上的花紋入手考證,發現這些我國古代最早的繪畫都具有極抽象的特點。這些彩陶和青銅器上的花紋圖案反倒不如原始文字那樣更具體形象。這是因為最早的彩陶花紋完全是因為裝飾的目的而存在的。這種圖紋的演變,是隨著被裝飾物的用處的不同,以及它們所處的時代背景的不同而不斷變化的。所以古代這些最早的繪畫可能像某種物形,也可能什麼都不像。它具有藝術裝飾的本質特徵,它不追求絕對的形似和象形,也遠不似古文字那樣力求用象形來表達事物並幫助記憶。
徐復觀的這種觀察細緻入微,他清楚地闡明了我國古代早期繪畫所具有的基本裝飾的本質特徵。
我國古代早期原始的巫術禮儀所包含的內容極為廣泛,在這些禮儀之中,各種紋飾圖案的內容是很豐富的。這些紋飾圖案其實就是一種應「人文氛圍」和「象徵意義」而產生的裝飾形式,是一種因為人類自身的力量不夠強大而從心中產生的一種對自然力量的痴迷和崇拜。中國彩陶圖案紋樣與遠古時期原始人民崇拜巫術以及相關的祭祀禮儀有著緊密的聯繫,這些圖案紋飾是巫術圖騰的呈現形式,彩陶上的紋樣也都是依自然崇拜、圖騰崇拜、祖先崇拜、生殖崇拜等需要而表現的。因此,不管用於何處,其所具有的裝飾性質是不變的。至於它們在繪畫藝術審美意義上的提升,也應和書法一樣,是漢末魏晉以後的事情。
從我國最早的文字甲骨文來看,它一開始的出現就出於實用的目的,所以它從出現開始就具有力求象形的特點,因為只有非常象形才可以起到對事和物的表達和記憶的作用。後來隨著人們對一些常見事物上表達符號的約定俗成,文字也就不用像以前那樣要非常形象地表達事物,而是變得越來越抽象,越來越方便於書寫,這也是文字所具有的實用性的本質所驅動的必然結果。
所以文字與繪畫的產生,從一開始就是兩種不同的脈絡。繪畫的出現是出於裝飾的目的,而文字的形成完全是出於實用的需要。
徐復觀「書畫非同源」的觀點,既有對中國古代最早的繪畫和文字是不同性質的實例舉證,又有對他們之所以產生在本質上令人信服的說明。可以說,相比較於那些唐宋時期的古人們根據主觀臆測所得出的「書畫同源」的結論,徐復觀「書畫非同源」的觀點,更令人信服。
徐復觀還用《周禮》將繪畫之事統於《冬官》,而《春官》外史則專掌書令,之作為佐證。從側面來印證古代書、畫並不同源的觀點。
說書與畫並非同源,僅僅是從源頭上對它們產生的脈絡加以釐清,並非是要否定書與畫之間所具有的緊密聯繫。中國書法與繪畫之間所具有的密切關聯,基本可以確定是在東漢末期,是在書法藝術產生了表現美的自覺追求以後。
在漢末魏晉時期,由於玄學的逐漸興起,文人墨客士大夫們的思想得到了空前的解放,書法與繪畫都走上了對藝術之美的自覺追求。
東漢末期,草書漸漸發展成熟,草書相比於其它書體更易彰顯書者的個性,更易於書者的自由發揮,這使得文字除了具有實用功能,還具有了充滿遊戲性質的藝術性。而這個時期中國繪畫也正處於轉變時期,在魏晉時期興起的玄學中的老莊思想影響下,畫家們開始親近山水,親近自然,開始在表現山水之美上產生藝術上的自覺,這使得魏晉以後的中國水墨山水畫得到了空前的發展。
草書的成熟,草書的更趨於藝術表現的特性與繪畫藝術上表現自然之美的覺醒幾乎同時期發生,這使書法與繪畫在藝術性格上趨於相同。而書法與繪畫又使用相同的工具,這更大大加深了書法與繪畫之間的聯繫。而隨著繪畫中水墨山水畫的興起,書與畫之間的關係更近了一步。但這也使得人們產生了誤解,誤以為他們在源頭上就是一家。
書與畫之間的聯繫到了宋代又發生了質的變化,宋代文人畫的興起,使書法和繪畫在藝術上真正結合到了一起,它們在筆墨和意境上起到了互助和互拓性的作用。宋代的文人們大多能書、能詩、能畫,他們將書法的筆墨情趣和用筆技法帶入到繪畫中,所以宋代有以書法的筆法入畫的說法。
其實,書與畫在唐代中期以後,雖然呈現水乳交融,聯繫緊密之勢,但在藝術本質上還是兩條不同的脈絡。就以中國繪畫與書法中的共同要素「線」來說,書與畫的線條雖然對藝術家的功力有著相同的要求,但畫家和書法家表現出來的線條在形態和質感上卻是完全不同的。
有的人畫一手好畫,但卻寫不好書法。有的人能寫一手好書法,但卻不擅畫,這說明書法和繪畫並非建立在對方之上,它們完全是可以獨立發展的。至於有說法認為要畫好畫,必先練好字,或說擅畫者必擅書法則完全是毫無根據的說法。當然從古至今擅書又擅畫的名家也有很多,唐代以後書與畫之間互相輔助的作用也呈逐漸增大的趨勢,這一點也是事實。
徐復觀先生提出「書畫非同源」的觀點,讓我們得以從另一個角度來觀察中國書法與繪畫之間所具有的各種聯繫。使我們深刻地認識到了書與畫之間雖未必同源,但卻是有著相得益彰的附益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