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28日,據以色列《國土報》消息,作家阿摩司·奧茲因癌症於家中去世,享年79歲。她的女兒在個人推特上證實了這則消息,並且聲稱,父親去世時「在睡眠和平靜中被愛他的人所包圍」,同時感謝所有熱愛奧茲的人。
阿摩司·奧茲於1939年出生於耶路撒冷,原名為Amos Klausner,父母為來自巴勒斯坦的移民。他的父親可以掌握多達17種語言,但在家中只培養奧茲說希伯來語,以此增強其文化認同。長大後從事寫作的奧茲也就此成為以色列的代表性作家。奧茲12歲時,他患有憂鬱症的母親自殺,這件事情極大地觸動了奧茲,他的自傳性作品《愛與黑暗的故事》曾描述過這些家庭生活。同名電影於2015年由娜塔莉·波特曼自導自演。14歲時,奧茲成為工黨猶太復國者,離開家庭,被赫爾達家族收養,並將姓名改為「OZ」,意為「勇氣」。儘管如此,阿摩司·奧茲在對待民族問題上一直持溫和立場,主張愛與寬容,用相互理解的方式達成以色列問題的和解。
奧茲早年從事記者工作,在1965年出版了第一本作品後,奧茲便與Keter出版社籤訂合同,在獲得固定薪酬後開始專業從事文學創作。在一生中,阿摩司·奧茲共留下了20本小說,最近的一部作品為創作於2014年的《猶大》。他其餘的主要作品包括《一樣的海》,《我的米海爾》,《忽至森林深處》等等。在中國作家中,奧茲也很有影響力,中國作家莫言曾經奧茲稱為自己的老師,閻連科曾在推薦語中說道,「奧茲先生用那支傾注了太多他自己的心靈和情感的筆,以其瑣碎、質樸的詩意和中東音樂般的韻味,向我們一次次,一個個地展現、描摹了以色列那塊災難深重卻又文化悠久的土地上的各色各式的家庭」。
為什麼要讀以色列猶太作家阿摩司·奧茲呢?因為人人都在為這個可怕的時代傷感,這個時代未能給人在情感、寬容與憐憫等方面留多少空間。但人存活於世,依然需要愛。
在中文的閱讀世界裡,阿摩司·奧茲為我們全面打開了通向以色列人世界的心靈密碼,我們看到了以色列人的生存圖景和生命體驗,他們在精神和宗教世界裡的苦悶和安寧,他們尋找心靈家園和文化故鄉的鄉愁。
看過奧茲作品的人,會知道他是以怎樣充滿隱喻和想像的詩性語言,呈現出對猶太民族乃至整個人類現實的關注。生長於舊式猶太家庭,奧茲小時候由於受到父親家族右翼人士的影響,是個小民族主義者,認為猶太人都是對的,而其他世界都是錯的,非常簡單化。可在他12歲那年,母親突然自殺身亡,他開始反叛父親的世界,也反叛他的政治信仰。從那以後,他開始從倫理道德角度思考巴以兩個民族這一錯綜複雜的問題。也許最後這兩個民族能夠找到一種相互妥協的方式,達成和解。
雖然奧茲的身份有著濃厚的政治色彩,在他的小說中,卻看不到一絲生硬的政治性,讀者能感受到的,只有作家對於愛(以及愛投下的陰影)最微妙的描繪,宛若隨風搖曳的一地樹影。
他的每部小說,都在講述愛——這種在今天這個混亂的世界裡,越來越稀缺的東西,是如何被我們每個人渴望。但是對愛的追尋,卻因為文化的、政治的、經濟的、社會的、人種的種種原因,而變得艱難和複雜。
他擅長破解家庭之謎,作品都描寫典型的以色列日常生活見長。就像契訶夫那樣,他含著微笑描寫令人傷心的生活。依靠想像,尋找每個家庭臥室和廚房裡的秘密。無論在喝咖啡,還是在沙漠中漫步,他都在想像。
他寫那些迷路的人,走在人生旅途上,整個世界仿佛陌生城市中的一個陌生的公共汽車站,他們錯誤地在此下車,不知如何出站,不知去往哪裡。這些人,站在奧茲小說世界的中心。看上去就像是剛從光明中走進黑暗的人,或者從黑暗中走向光明的人。
這些人的內心,有時候愛會被黑暗遮蔽。然而,「每一種愛都有黑暗的一面。愛是自我的,愛是自私的,因此愛也會抹上黑暗的影子。」
所以,奧茲的故事,是千千萬萬個秘密,來自黑暗,稍作徘徊,又回歸黑暗,卻留下了愛的底色。
「我之所以寫下這些是因為我愛的人已經死了。我之所以寫下這些是因為我在年輕時渾身充滿著愛的力量,而今那愛的力量正在死去。我不想死。」
這是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的成名小說《我的米海爾》故事的開頭,也是讀懂這位希伯來語作家的最貼切的詮釋。
《我的米海爾》,阿摩司·奧茲著,版本:譯林出版社,2012年6月。
「愛的力量」,就是「奧茲」在希伯來語中的意思,這位以色列猶太人整個的寫作人生,都在展示愛的力量。這愛的力量,藏在奧茲全部的家庭故事裡。
他77歲了,一點也不強壯,前幾年剛換過膝蓋,偶爾需要坐輪椅出行。他的臉部蒼老也溫柔,像一個紅蘋果長時間放在水果碗裡後,均勻地泛起了皺紋,但依然紅撲撲的,是這樣天真的老人。
終其一生,奧茲都在探尋母親的死亡謎題——一種人性中的神秘感,秘密有黑暗的,也有光明的,他一直有好奇心。
誰是奧茲?
他寫各種「不幸的家庭」
該如何介紹阿摩司·奧茲呢?這也是一個謎題——時至今日中國文學界、新聞界最為熟悉的以色列希伯來語作家?無數文學桂冠的受寵者?——法國「費米娜獎」、德國「歌德文化獎」、「以色列國家文學獎」、「阿斯圖裡亞斯親王獎」……該得的都得了,就差一個諾貝爾文學獎。
奧茲本人會希望如何看待自己呢?——「一個在舊式猶太人與新型希伯來人之間徘徊的靈魂」。
1939年,阿摩司·奧茲生於英國託管時期的耶路撒冷,父母分別來自前蘇聯的敖德薩(今屬烏克蘭)和波蘭的羅夫諾,他們懷著復國主義夢想去到巴勒斯坦,這座沒有河流,到處布滿石頭的山城。小奧茲的童年裡,爆炸、宵禁、停電和斷水斷電司空見慣,阿拉伯人和猶太人時不常就大動幹戈。在奧茲心中,耶路撒冷是一個「倒地受傷的女人」,就像他的母親,敏感,神秘,情緒化。
耶路撒冷
12歲那年,因對現實生活極度失望,母親吞下大量安眠藥,留下父子二人尷尬對峙。童年的奧茲,心裡住著「一頭地下室裡的黑豹」——在黑暗中潛伏,準備隨時為某種理想而獻身,14歲時,奧茲反叛家庭,到胡爾達基布茲(即以色列頗有原始共產主義色彩的集體農莊)居住並務農。獲得大學學位後,回到基布茲任教,開始了文學創作生涯。
作為20世紀60年代崛起於以色列文壇的「新浪潮」作家代表, 奧茲的寫作主題是如此「單一」:不幸的家庭。
這個主題有兩層含義,主體是「家庭」,範圍是「不幸福」。對於前者,奧茲認為這是進入他所有作品的密碼——因為「家庭,是人類發明中最為神秘,最富喜劇色彩,最具悲劇色彩,最為充滿悖論和最為引人入勝的存在」,以家庭為窺視口,可以進入以色列人的社會風貌和世俗人情,展示以色列生活的本真和猶太人面臨的諸多現實問題和生存挑戰。
所以,奧茲的家庭故事,與國族敘事交織雜糅,背景多置於富有歷史感的古城耶路撒冷和風格獨特的基布茲,某些小說的背景還擴展到中世紀十字軍東徵和希特勒統治時期的歐洲,描繪猶太民族的歷史體驗,以及猶太人對歐洲那種「失望的愛」。
比如讓全世界讀者神魂顛倒的長篇自傳體小說《愛與黑暗的故事》,它講述了兩個好人——奧茲的父母,如何相愛相系,婚姻卻以悲劇收場。這也是猶太民族的群像,雖然火山近在咫尺,人們依然墜入愛河、感覺嫉妒、夢想遷升、傳著閒話……
《愛與黑暗的故事》,作者:阿摩司·奧茲,版本:譯林出版社,2014年3月。
又比如長篇書信體小說《黑匣子》,奧茲讓男女主人公在婚姻失敗並中斷了七年聯繫之後,坐下來通過書信分析他們人生中的黑匣子,一邊破解家庭生活破裂的原因,一邊將以色列的社會現實與政治論爭拉出地表。
更不能忘記那本最具冒險色彩的小說《沙海無瀾》,表面看,它是描述生活在基布茲的兩代人的家庭矛盾,但事實上,老一輩緬懷著以色列的建國理想,新一代卻要在繼承老一輩業績的基礎上解決新問題。
這些奧茲筆下的主人公,都不快樂。由於家庭變故,奧茲從小就內向。在77歲時,他總結「我的小說就是講述各種不快樂的形式」。好萊塢電影裡「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他說這不是生活真相,世界上不存在永久的幸福,只存在快樂或不快樂的瞬間。「比如說,北京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作為建築的傑作,它們美的並不真實,沒有故事。如果有一天,某棟樓塌了,故事就來了。」
故事沒有結局?
這才是生活真相
奧茲是講故事的老手,他有一雙深灰色的瞳仁,像一口深井,會隨著燈光的轉換而改變顏色,如果你直視這口深井,警惕會掉下去。
「小時候,因為發表了點東西,詩歌、小故事,夢想成為一名作家。由於拒絕重蹈父親的』覆轍』,又憧憬著成為一名農夫。因為恐懼屠殺,曾想變成一本書。」在發現自己可能無法真的變成一個新型「希伯來農夫」後,奧茲開始用講故事打動別人。
阿摩司·奧茲
他長的不高,小時候面色蒼白,受到男孩欺負,經常流淚。他不會唱歌跳舞,也對體育運動興趣寥寥,但肚子裡有很多故事,他的名言是「如果一個男孩要追女孩,他就應該聽女孩講故事,並且給女孩講故事」——這一招也在當年徵服了夫人尼莉。
作為一個已經發表了12部長篇小說和多部中短篇小說集的作家,奧茲一直在探索文學樣式的革新可能。在2002年寫完《愛與黑暗的故事》後,2005 年的中篇小說《忽至森林深處》堪稱現代寓言,將背景置於一個沒有飛鳥、沒有動物的偏遠山村,展示了一個充滿奇幻的童話世界。2007年的中長篇小說《詠嘆生死》則轉向20 世紀 80 年代的特拉維夫,將關注點從家庭和社會轉向現代作家的內心,並借披露想像世界來猜測「他者」生活。很多人說,奧茲開始寫後現代風格的小說了。
他本人對這種說法不以為然,「我覺得文體風格怎樣不重要,按歷史發展來觀察作家也不可靠。莎士比亞是前現代嗎?我覺得他的作品才是真正的後現代。而我呢,我寫的,永遠是家庭的秘密。」
2009年奧茲問世新作《鄉村生活圖景》,近日由譯林出版社推出中文版。在這本包含了8個故事的短篇小說集裡,他果然再度把目光轉向了家庭生活和微縮的社會現實。
《鄉村生活圖景》,作者:阿摩司·奧茲,版本:譯林出版社,2016年6月。
雖然是八個故事,讀來卻像是同一個故事的不同篇章。它源自奧茲的一個夢——在夢中,他來到一個古老的以色列猶太村莊,這樣的村莊在以色列大約有20來個,比以色列國家還要久遠,擁有百年歷史。夢中的村莊空寂荒涼,沒有人煙,沒有動物,甚至沒有飛鳥和蟋蟀。他在尋覓人影。但夢做了一半,情勢驟轉,變成別人在找他,他在躲藏。夢醒之後,他決定下一部作品便以這樣的村莊為背景。這個虛構的烏有之鄉特拉伊蘭,是處於變革的百年老村。從城市呼嘯而來的富人逐漸把它當成度假勝地,在這裡購置老屋,將其摧毀,再造別墅。
這是一本講述「失去」的書,家中父母子女的生活,構成了整個「鄉村生活圖景」,他們的故事沒有結局。奧茲很開心地想像讀者的反應——「他們會跳起來——等一下,這就結束了?那個離家出走的妻子何時歸來?真的有阿拉伯人在地下挖掘猶太人的地皮嗎?家宅裡真的有死去兒子的鬼魂遊蕩嗎?每一個故事,都是一種懸而未決的遺憾,這就是生活。」
長久以來,奧茲被認為是破解家庭謎題和人性秘密的大師,他對這個評價欣然接受,「為什麼不呢?難道探索人性的秘密,不是我們的最深渴望嗎?文學和流言,是彼此不相認的兩兄弟,但他們都做同一件事:挖掘人的秘密——在那扇關上的門背後,在廚房或者臥室,人們如何相愛?如何爭吵?彼此諱莫如深的秘密是什麼?但流言只關心』誰和誰上床了』,而文學會關心『為什麼是他們倆?』比起流言,文學更能住進我們的內心。」
導語作者:宮子、柏琳
文章作者:柏琳
編輯:孔雪、風小楊